又是沉默。即使孟琅就在阿块面前不过两尺远的地方,他却觉得他就像一阵风似的随时会飘走。他紧紧握着孟琅的手,再次感到了恐惧。
他觉得自己又闻到了浓烈的鲜血味,当他在丛林中大步奔跑时那血味就像一条毒蛇似的缠着他,几乎让他疯掉。而当他找到道长时,他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那条毒蛇死死地咬住了。他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抱着道长没命地哭没命地叫,他从没那么伤心过,就好像他再也听不见一样。
“道长,”他屈腿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手紧紧抓着孟琅,焦虑而恐惧地问,“你为什么要死?”
沉默如同坚冰,无情地煎熬着他的心。阿块伸出手,抱住了孟琅,恐惧通过颤抖传递到孟琅身上。孟琅想,他不知道阿块不希望他死,他不知道自己对阿块来说这么重要。他觉得要是他不说点什么的话,对阿块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
可是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他要说的似乎根本没有开口的必要。因为那是无解的题。就在这时,阿块问:“是因为我杀了那个女人吗?”
“不是。”
“是因为仙鹤王吗?”
“不是。”
“是因为你亡国了吗?”
像一根针精准扎中了穴位,这句话撬开了孟琅的嘴。
他问:“你怎么知道?”
“我听了戏。”阿块说,“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听戏,他们说你是徐风人,长明灭了你的国家,但你却没有杀死长明王,因为你要保全大义——”
孟琅突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像冰锥一样又尖又冷,沉重地落在空气里。
“瞎说。”他说,“瞎说!我想杀他!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但我太笨了,我被他骗了,我错过了时机”他笑着,笑着,却突然哭了起来,声音像一滴滴雨接连不断地砸在地面上,“我错过了时机永远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了。我什么都无法改变。所有人都死了”
他终于吐出了那个埋葬在心中许久,对谁也没有说过的秘密。这个秘密像一把钩子,深深地扎在他的脊背里,永远地发溃、发烂。
“他太卑鄙了。两百年后我下山,发现他根本没有履行诺言。我妹妹的墓不见了,遥碧和岳夫人的墓也不见了,殿下的屋子也没了。殿下去哪里了?他的儿子们去哪了?他们不见了,就像一滴水化进大海里一样不见了。他骗了我,我居然再次相信了他,相信了这头非人的畜生”
孟琅哈哈笑着,嘶哑的声音好像从肺腑中被抽出来似的,血淋淋的。
“我最终,谁也没有救下都是徒劳!可是师傅叫我忘掉,太子殿下叫我忘掉,所有人都叫我忘掉。我想杀但没有人可杀,长明的百姓看起来那样快乐,没有一个人再记得徐风,连廣野和丰州都没有人再记得徐风。他们歌颂我舍生取义,可事实根本不是那样,我比任何人都想杀他,比任何人都!”
“我要怎么才能忘掉?我要怎么才能忘掉这一切,心安理得地活下去?我不该成仙,我不该成仙的!我没有资格成仙,没有,没有!我的国家没有了,可我却还活着,苟且偷生地活着我背叛了徐风,这就是背叛”
孟琅几乎崩溃地吼着,绝望地吼着,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流下,他的心千疮百孔。在归一面前,他从不这样。因为他知道归一不喜欢这样,也不会允许他这样。而在别人面前,他更是从未这样痛哭过。一个人这样哭泣或许还可以得到同情,而一个神这样哭泣只会被视为软弱。
阿块惊呆了。这是他头一次窥见孟琅满目疮痍的内心。那张温文尔雅的面具下是经年腐烂的伤口,那伤口一年年扩大,一年年加深,像一张巨口渐渐将孟琅蚕食殆尽。
透过孟琅嘶哑的哭喊,透过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透过他一阵阵的颤抖,阿块感觉有无数细小的尖叫从孟琅的身体里溢出,好像他已经支离破碎,只是被什么东西勉强缝合起来,行尸走肉一样活动在大地上。
他紧紧抱着孟琅,感觉那些尖叫也钻入了自己体内。于是,绝望、不甘、愤慨、悔恨也像虫子一样钻进了他的身体。他抱着孟琅,没有意识到他正在轻轻拍着他的背,就像孟琅以前常常安慰他那样。他也没有意识到,泪水不断地从他空空的眼眶中流下,而他的心疼痛如撕裂。
“你不必忘掉”阿块愤怒地说,“他算什么?凭什么叫你忘掉?你不用忘掉,你怎么能忘掉呢?你要记着,既然所有人都忘了,你就更应该记得了。”
“可我记得有什么用处?他们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可他们会转世啊!”阿块说,“你不是说,就算我转世也能凭着灵魂认出我吗?那你也一定能认出他们,认出那些你拼命守护的人。我们去找他们吧,他们现在肯定过得很好,如果过得不好,我们就帮他们过好!”
孟琅愣住了。他喃喃地说:“转世?”
“是啊,所有人都会转世的。”阿块急切地说,“所有人都会死,都会转世,可是生命不会因此停止,他们会一代代地活下去。兴许,他们还看过你的戏,为你喝彩过呢。
你不是说戏里唱得不对吗?我们可以叫他们重新写,如果你不记得不活下去我们怎么叫他们改?那样就没人知道真相了。我们可以重新给那些人修坟,对了,我们还可以去把那个长明王的坟挖了!只有活着才能干这些事,死就结束了,只有活着你才能帮他们——你家里的人不会希望你死的!
你干了那么多事。那些事不是白干的,人们现在都还记得你的付出,我看戏时所有人都在叫好,他们都喜欢你!你父母肯定也喜欢你,真的,你想想你为什么能活下来,为什么能成仙?没准就是你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着你!因为他们知道你尽力了,你不是守了丰州很久吗?你不是去刺杀长明王了吗?
道长,活下去吧,现在该你守护他们了,因为他们肯定转世了,现在,他们就在大地上的某个角落耕作,生活。道长,你活下去吧。真的,活下去吧”
阿块语无伦次地说着,好像一个绝望的农民在干旱的土地上胡乱地撒着种子,希望能种出些什么来。他希望能听到什么,笑声,哭声,变化的呼吸,或者随便什么声音——他为什么偏偏看不见?要是他现在知道道长什么表情就好了!
孟琅愣愣地望着他,感觉好像有什么轻轻叮了他的脑袋一下,又好像有一道光突然照了过来。他怔怔地跪在那,恍惚间好像又看到了他的家人、朋友、士兵。阿块还在说着,又快又急,不断跳跃,兴许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想到什么就抓住什么。
“道长你没有背叛徐风,你比任何人都爱徐风。你应该记住它,你得记住它,别听那个死老头的疯话。你记住徐风也成仙了啊!就是因为你记住它了才成仙的!我求求你活下去吧,大家都希望你活下去!没有人会责备你的,我发誓!你的家人,你的朋友,没有人希望你死!”
没有人吗?孟琅想,没有人吗?
“我,不必忘记这一切吗?”
“要忘记了你就不是道长了啊!不要死道长,你的国家虽然没了可它还没有死,它活在人们的记忆里,要是大家都不记得它了它才是真的死了。所以你一定得记住,你一定不能死!”
是这样吗?孟琅想,他活着,原来还有些用处吗?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不用忘记徐风,因为这是师傅给他定下的义务。
但师傅已经放弃了。他伤了师傅的心。他本来该难过的,但不知为何他居然有点想笑。
“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