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说几天后就回来,可他已经离开整整十天了。
一开始,阿块还后悔自己不该那么对道长,两三天过去后,他开始感到恐慌。又两三天过去后,他开始愤怒。现在,他正处于极度的愤恨和焦躁之中。他越来越肯定道长不会回来了。已经第十天了,有什么事需要这么久?而且他都没说自己是去干什么事就走了,就跟逃跑一样。
他被抛弃了。这个念头反反复复出现在阿块的脑海,激得他全身血液沸腾,他开始不断地用脚跟敲打着地面。他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出去,彻底离开这个无异于囚笼的房间。他在这儿干等着实在太愚蠢了,已经过了十天了!
他应该走,那个人不会回来了。可阿块死死地绞着自己的双手,把胳膊肘用力地压在膝盖上,好像要阻止那两条腿站起来似的。他焦躁地用大拇指戳着自己的额头,据铁匠说,那上面有和道长手心一样的印记。是那什么生死契的印记。该死的,他身上还有那个人留下的印记,而他却走了吗!
阿块猛地站了起来。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冲到门前,拉开门,热风和蝉鸣扑面而来,突然,窗户传来一声巨响,好像被一阵疾风撞开了似的。下一瞬,阿块被某个东西带到了地上。一条尾巴似的东西在他脸上扫来扫去,阿块一把抓住那玩意甩开,那东西又长又密,像一把毛线。
他没听到那东西摔到地上或者砸到墙上的声音,只听到尖锐的风响。有什么东西正在迅速逼近。阿块猛地伸手,正正好好抓住那个直冲他飞来的东西。他正想把这玩意再扔出去,那东西却突然向上一拔,几乎把阿块从地上拽起来。
“到底是什么东西——”阿块暴怒,双手将那玩意拽了下来,跟拔河似的。忽然,他听到了一声呜咽似的轻鸣。阿块愣了一下,顺着那毛乎乎的东西向上一抓,握住了凉悠悠的剑柄。
他一惊,不敢置信地问:“你是斫雪?”
第184章为何而活(一)
疼痛,是存活的证明。
即使从那样高的地方掉下来,孟琅也没有死,因为斫雪在他落地之前救了他两次。这把忠心耿耿的剑试图用它单薄的身躯托起主人,可丝毫不知配合的孟琅就像一根木头似的从剑上翻了下去。
斫雪锲而不舍地再捞了他一次——这次它刺破了孟琅的衣服,试图把他“挂”在剑上,然而那薄薄的布料无法承受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孟琅只在空中停留了一瞬,布料便断了。这时,他几乎快落地了。
在斫雪的阻挠下他没有直接砸到地上,而是掉到一棵大树上,被层层叠叠的树枝刮得破破烂烂,摔到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又滚下去,掉进了一片棠棣丛中。他依旧维持着双手放在胸前的安睡姿态,即使他骨头断折,头上的鲜血浸染过半张脸,将黑白分明的眼睛染成一片血红。
他体内的灵气在受伤的瞬间便开始活跃,竭尽全力地愈合着他身上的伤口。
难怪剑仙要在自尽前先挖出自己的神格,神仙果真是不容易死的。孟琅忽然想到。此刻他的思维已经十分迟钝,好像他真要睡着了似的。浓密的树荫像一块翠绿的纱布盖在他身上,阳光在树叶间跳跃,好像一个个金色的小人。清凉的风微微吹着,湿湿的泥土气息升腾,轻柔地抚摸着他的脸颊。
孟琅觉得很安宁。他闭上眼,开始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如何剥离神格。
他试图将体内已经出现裂缝的那团小小光亮逼出去,但在行动的瞬间他便感到了锥心刺骨的疼痛。那疼痛令他骤然睁开双眼,整个人几乎从地上弹起来。他吐出一口鲜血,瀑布似的汗水从脸上浇到脖子上。那种疼痛超越了他以往所受的任何一种痛苦,他根本不知道会这么痛。
他眼前白光闪现,头顶浓密的树荫好似一个个晃动的黑影。孟琅喘着气,他紧紧按着自己的胸口,试图再次把神格逼出去,比之前更加剧烈的疼痛传来,就像有人把一千根一尺长的细针深深插进了你的骨缝,捅进了你的心脏似的。孟琅猛地抽了一口气,浑身痉挛了几下,好像一阵骤雨。
天啊,他得加把劲,他真不知道神仙要死原来这么困难。剑仙大人到底是怎么把神格逼出去的?孟琅深吸一口气,即使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也带着颤抖,他小心翼翼地聚拢那些灵气,太痛了,万箭穿心也不过如此。
孟琅最后试了一次——他感觉自己整个人像被一只拳头击中、击穿了,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鲜血从口中喷出,被归一修复过的神格没能挺住这一击,许多灵气从裂痕中溢出,飘散,好像一个个白色的精灵。但孟琅已经看不到这一切了。
他失去了意识。
如果孟琅再给自己的神格来那么一下,他兴许就彻底成功了。但当他意识苏醒时,他发现自己正浸在什么冰凉凉的东西里,身体轻盈,灵气充沛,风温柔地吹着,送来一阵阵花香。一片凉凉的花瓣落到他眼上,他睁开了眼眶,看到了澄澈的天光和雪白的繁花。这里是穹庐峰。
他回穹庐峰了?孟琅困惑地直起身,发现自己胸口插满了银针。难道是师傅救了他?可师傅怎么知道他在那里?孟琅从灵池中站了起来,愧疚地发现池中原本就稀薄的灵气更加稀薄了。师傅不该用灵池救他的。
就在这瞬间,池边突然拱起一个巨大的黑影,把孟琅吓了一跳。他还没反应过来,那黑影就跳进池子一把抱住了他。
“道长!!”那黑影哭叫着,把孟琅抱得死紧。孟琅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愣住了。“阿块?”他不敢置信地问。阿块怎么会在这里?他茫然地想着,看到斫雪一跃而起,在空中激动地乱舞,跟甩头发似的甩着那根长长的红穗。他还看到归一手执拂尘,盘腿坐在梨花树下,疲惫而严厉地望着他。
孟琅呆住了。他下意识把阿块往身后推,张皇地喊道:“师傅?”
师傅看见阿块了?那么,他肯定看出阿块是青煞——
归一站了起来。他直勾勾地盯着孟琅,一步步朝他走来。孟琅六神无主,语无伦次地说:“师傅,我这样做是有理由的,我——”
“啪!”
归一打了他一巴掌。用拂尘打的,孟琅的头立刻甩到一边,脸也红了,一丝鲜血从他嘴角流下。“道长!”阿块着急地喊道,朝归一猛扑过去,却被拂尘捆了个严严实实,吊在了树上。阿块呜呜狂叫,深青色的煞气毫不掩饰地从身上涌出。孟琅脸色惨白,他望着归一说:“师傅,我可以解释。”
“解释什么?是你藏了个青煞,还是你自寻死路?”归一气得胡子直颤,他红着眼吼道,“我叫你去死,你就真的去死?你是傻子吗?我教你的东西你都喂狗了吗!你知道这东西把你带回来时你什么样吗?他娘的,你真想让我跟你送终吗!”
他又打了孟琅一掌。这一次用了灵气,孟琅直接被拍到了灵池边上。
“道长——道长!”伴随一声脆响,阿块撕开了拂尘,从树上掉了下来。他一拳打向归一,后者竟直接接住了那只拳头!磅礴的灵气与狂暴的阴气相撞,灵池激起一阵巨浪,浇了孟琅满脸。斫雪剑从空中冲下,跟阿块一起打归一。孟琅瞧见这情景,眼睛都瞪大了。
“等等,斫雪,阿块——师傅!”孟琅忙冲过去,挡在两人中间,归一劈下的手掌一滞,随即恶狠狠地砍在了孟琅旁边,地上顿时出现一道大沟。那边,阿块还想冲出去,却被孟琅死死拽住了。“放开我!我要杀了他!”阿块怒吼道,突然,他嘴巴像被什么糊住似的黏到了一起,只能发出呜呜的怪声。
孟琅望着归一,说:“我跟他立了生死契,我保证他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归一阴沉地说:“你该一开始就杀了他!”
“他跟仙鹤王有关系,因为他我才找到仙鹤王的尸骨——”
“你还有脸说?”归一震怒道,“因为一个死人,你连大是大非都不辨了!你究竟还要被五百年前的事困到什么时候?那些人已经死了,活不过来了!你执着于他们有什么用?你怎么就是忘不掉?只有忘掉你才能真正成仙,你才能修好神格——”
“狗屁!”阿块扯掉了归一的灵气,怒吼道,“道长为什么要忘掉?那些是他的家人!你个糟老头子凭什么骂道长打道长?”他又要扑过去,孟琅赶紧拦住他,阿块于是伸着脖子拼命冲归一吼道:“你个冷血的老东西!你没有家人吗?你怎么能这么说道长!你再说试试——别拦我!我要杀了他!”
“他是我师傅!”孟琅用力把阿块推回去,内心几乎绝望。他现在要怎么才能救下阿块?师傅肯定会杀了他。“师傅,他没有记忆,神智不全,也不通人情世故,他不是故意骂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