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必。倘若审慎行事,看清真相,或许能转危为安。”归一细细端详着卦象,说,“待我再算算你们该往哪里走。”
他又算了一次。这次,他算卦的时间竟有半个时辰之久。最后,归一算出了蹇卦。
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黑山君他们得往西南走。
归一算完卦后,便回了穹庐峰。凑巧的是,穹庐峰就在羽化岛西南。若往东北走,就是去劳山了。孟琅一路上都在揣摩卦象,他忍不住问归一:“师傅,黑山君他们究竟能不能找到卿仙人?”
“卦象不是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吗?或许能,或许不能。”
“卿仙人怎么会偷威灵真君的东西呢?”孟琅仍不愿相信,“他刚刚哭得那样伤心他可是威灵真君的弟子啊!”
“人心莫测,谁能知道?”归一沉思片刻,又拿出蓍草。孟琅问:“师傅,您还要算吗?”
归一颔首。他走到梨花树下,重新摆起蓍草。这次,他的动作更慢了,每抽出一根蓍草,都要思考良久。卜出卦象后,归一眉头紧皱。孟琅一望,说:“困卦?亨,贞,大人吉,无咎,有言不信?”
“若问王公贵族之事,则无灾无难,然而威灵已死,那么,这卦指的就是后半句。有言不信有罪之人不得申辩莫非卿铁笛还有冤屈?是说拿威灵戒的不是他,还是说”归一捋着自己稀疏的白须,喃喃自语。
孟琅看他如此苦恼,觉得很奇怪,便问:“师傅,你刚刚问的到底什么?”
“我问,威灵真君是不是卿铁笛杀的。”
孟琅惊骇道:“威灵真君不是羽化吗?”
“这是我那兄长的推论。他在凡间断案成癖,成了仙也改不掉这嗜好。起初我觉得他是又犯了疑心病,可卿铁笛居然打晕黑山君逃跑了,他要只是偷东西,顶多就是被逐出羽化岛,犯不着跑。这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所以我才算这一卦可是,有言不信?”
“卿仙人怎么杀得了威灵真君呢?别说是他,就算是师傅您恐怕也做不到。再说,若真有人要杀威灵真君,他们怎么都得打一架,那样,威灵真君的洞府就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的确。威灵真君要真动起手来,只怕雷公山都能被他夷为平地,可他的洞府现在却是完好无损。”归一沉思片刻,摇头道,“或许,只有抓住卿铁笛才能弄清楚这一切了。”
孟琅问:“我要不要去帮黑山君他们?”
“你神格有隙,凑什么热闹?你就好好呆在穹庐峰给我修道。”归一瞪了他一眼,质问道,“你这次下凡到底干了什么?怎么连神格都弄出问题了?”
“我遇到了一位故人。”孟琅踌躇片刻,小心地请求道,“师傅,你能不能也帮我算一卦?”
归一毫不含糊地说:“你先说清楚你那神格究竟是怎么回事。”
孟琅深吸一口气,犹豫片刻,才试探地问:“师傅,你还记得五百年前我下山时问过你什么吗?”
“五百年前的事,我哪里记得?”
“五百年前,有人托我帮他问问穹庐峰上的神仙,他的妻子在哪里。要不是他,我大概早就死了,也不会千里迢迢来穹庐峰,更不会成了您的弟子。那人就是仙鹤王臧镇邪。”孟琅落寞道,“当时我没能帮到他,如今,我又遇到了她的女儿,她也同样拜托我找到她母亲。”
归一敏锐地问:“你遇到鬼了?五百年还不死,看来是厉鬼。你杀了她?”
“算是吧。”孟琅竭力避重就轻,“我原本不想杀她,就算是鬼,也并非全都是恶鬼啊!可是如今,我只能帮她了这个遗愿了。这也算报答仙鹤王当年对我的恩情吧。”
归一注视着他,良久,他一针见血地说:“看来,这就是你神格出现裂痕的根源。你从未忘记过五百年前的那些事,那些人。我不是早就告诉你了吗?既然你成了仙,就不该再执着于这些过去之事!我劝你不要再找什么尸首了,你应该忘记过去的那些事了。”
“我怎么能忘掉他们呢?”孟琅试图劝服归一,“我没能杀了长明王,我没能给他们报仇!我没有守住丰州,没有守住徐风,我曾答应过母亲一定会坚持到最后”
归一打断他,冷冷道:“因此,你就不断地去自寻死路吗?”
孟琅骤然沉默,过了会,他勉强笑道:“师傅,你在说什么?”
归一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样频繁地下山是想干什么吗?你听说灵气耗尽就会羽化,便下山去找死!终于,你神格有了裂痕,终于,你要心想事成了?飞升是多么来之不易的事,寻常人求之不得,唯有你跟顾念言对此避如蛇蝎,难怪斫雪要认你为主,你们还真是一路人!”
归一气得脸都红了,那把稀拉拉的胡子一根根炸开,显得多了许多。这么多年,孟琅还从没见师傅如此生气过。更可怕的是,归一的确没有说错。他在山下毫不吝惜地使用灵气,正是因为他根本不怕羽化。孟琅又痛苦又心酸,好一会,他才艰难地说:“我只是觉得,一直在山上呆着,也没什么意思。”
“那你去山下挨打就有意思了?每次回来不是一身血就是一身土的,谁看得出你是个神仙?”归一骂道,“五百年了,我还以为你忘记了仇恨,岂知你反倒记得更深。徐风亡国是你一个人的错吗?连你的君主都抛弃了徐风,你还执着于这个国家什么?”
“因为那是我的国。师傅,我不可能忘记徐风,如果我忘了,徐风就真的亡了,我必须记得它!”
“你怎么如此冥顽不化!”归一厉声训斥,“从前天下有二百余国,如今不过七八国,日月轮转,春秋更迭,国家兴亡宛如云去云散,世间安有永恒不变之物?徐风灭亡是迟早的事,长明后来不也亡了吗?你究竟为何看不破?”
“是,世事兴亡无常,可道义有常。师傅,一个人总得信守些什么,要是我忘记了徐风,那我还剩下什么?我现在只有那些回忆了”孟琅痛苦不堪地说,“我是为徐风而活的,徐风就是我的魂。我怎能抛弃自己的灵魂?”
归一见他如此顽固,又气又急,一时怒火攻心,口不择言地叫道:“那你干脆自尽,给徐风陪葬算了!何必还要下山,只需要抽出斫雪往自己脖子上刺一剑——”
归一突然噎住了,话语梗在喉头。他倒是想说得更难听些,可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心里其实十分悲伤。他看着这个固执的、愚钝的徒弟,后者也望着他,一种凄凉之情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
两人默默地对望了一会,归一忽然一甩拂尘,厉声喊道:“你难道真想死吗?我可是你师傅,你要我眼睁睁看你送死吗!”
“我没有。”
“那你为何不呆在山上好好修养你的神格?”
孟琅又一阵沉默。扪心自问,他想死吗?他想死啊!徐风灭亡的时候他就想死,他为什么没有死,而是成仙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