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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180(第14页)

“难道让城里的人因为你一己私欲死光就更好?”米丞相尖锐地说,“早在廣野我就看出你的这个毛病,孟琅,你是个沽名钓誉之徒!”

“荒谬!”

米丞相冷笑一声:“难道不是吗?啊,戴孝入朝,慷慨陈词,绝不议和!结果呢,遂至于今!孟琅,我们早该议和了,早在这场仗最开始就该议和,因为你的固执,事情才成了今天这样。现在,事情已经明摆着了,你死了,全城就能活——不要说长明王不可信,他总不能把城里的人都杀光,而你却可以!”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急,他简直在大吼大叫。

“我知道你当初为什么不议和,现在又为什么不议和。青史留名,是吗?愧对祖先,是吗?你心里盘算的都是自己的一点私利。是啊,你一向主战,议和岂不是自唾其面?更别说,你家里的人都死在了长明人手里。可这只是你自己的仇恨,你看不到因为你的固执正在受苦受难的城中子民吗?

御史大夫那老顽固也是为了一己私利。他那宝贝儿子死在了廣野,他怎么能议和呢?他心里满怀仇恨,宁可死也不会议和。他比你更顽固,我跟他完全说不通,但你,孟琅,我觉得你还有救。因为尽管你自私,但你毕竟心地善良,你不会对城里的一切无动于衷的。

孟琅,现在的情况已十分明了。我们还有一万零九百七十六个兵,城中一共还有四万五千多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你指望靠这些人支撑到春天吗?其实,你不是不信中城王的话,恰恰相反,你十分相信,就等着春天来了好反攻呢。但到那时候你手里还能剩下多少人?”

米丞相骤然拔高嗓门,盯着孟琅大声说:“你在拿我们的命换你青史留名啊!这不公平,不公平,人不可以如此贪婪自私,人不可以如此虚伪假善!”

“不是这样!”孟琅震怒地说,“我并非为了自己——”

“那么!”米丞相指着大门叫道,“走出去看看,看看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样!这都拜你所赐啊孟琅!要我说,哪怕是我死了,你死了,闻大人死了,可城中百姓到底能活下去”

“那大王呢?”孟琅突然问,“如果大王也死了呢?长明王最想杀的就是大王!”

米丞相突然卡住了。孟琅盯了他两秒,嘲讽而悲哀地笑了。

“米丞相,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伪君子?你走吧,不要再来了,不要再来了!”

“至少,我敢承认自己的私心。”米丞相嘟囔着,恶狠狠地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这么想吗?你要是再固执等着瞧吧,你们这群顽固不化的家伙,迟早自食苦果。”

他走了。孟琅举起斫雪剑,狠狠地砍在地上。他知道,米丞相说的是真话,议和把丰州的人心搅散了,彻底散了。他眼含热泪,无力深深袭上心头。他打心眼里唾弃米丞相的话,可他脑子里却不断闪现出米丞相勾勒出的画面。

饿殍遍野,白骨满街。乌池城破时的可怕景象,再一次在他心头浮现

往后两天,丰州的伤亡更加惨重。已经没有时间将伤者抬下去,因为敌人无时无刻不在进攻。他们一波波、一轮轮、一船船地来,仿佛遮天蔽日的乌云,又或者烧不尽的蝗虫。

孟琅的手已经握不住剑。鲜血不断从他尚未愈合的伤口涌出,他的手因为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无法弯曲,酥麻的刺痛,深入骨髓。他不得不用布将手和剑缠在一起。傍晚时分,天下起了银针般的密雨,这使得战斗更加艰难。孟琅摔倒了好几次,最后,他跪在城墙上,大吼着向爬上来的长明士兵砍去。

“呼、呼”

半个时辰后,战斗结束了。

孟琅以剑撑地,趔趔趄趄地站起来。城垣上一片惨象,士兵呻吟着,尸体横陈着,他用嘶哑的嗓子喊道:“把——受伤的人——拖到——咳咳,咳咳!”

雨不停地下着。漆黑,寒冷,寂静。孟琅抹了把脸,血混着雨水流进他的眼睛。他扯掉布条,颤抖着手抓住地上一个肚子冒血的士兵的衣服,把他拖到一边。士兵浑浊的眼睛盯着他,嘴巴冒出血沫。他的嘴可怕地抽动着,发出“嘟噜嘟噜嘟噜”的声音。他的脸像鱼一样闪着青光。

孟琅把他拖到空旷处,给他包扎伤口。他手指发颤,抖个不停,他想撕下一块布,但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了。雨哗啦啦地流进那人敞开的肚子,他依旧像条死鱼一般望着他。

“啊——”

城墙上传来一声嘶吼,不知是谁发出,如此悲惨。

“青石!”有人突然把孟琅从地上拽起来。是御史大夫。他带人来抬走伤员。他焦急地望着孟琅:“你受伤了,快去处理伤口!”

受伤?孟琅茫然地望着他。他不知道在御史大夫眼中,他满头满脸都是血,嘴唇白得发紫。一个仆役赶紧过来给孟琅打伞。这一切都映在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伤兵眼中。

孟琅还拽着那个快死了的士兵:“先救救他!”

“他活不了了!”御史大夫扫了眼地上的人,使劲推着孟琅,“快进屋去!你别在这浪费力气——”

就在此时,地上的人突然抬起身,他的肠子哗啦啦从肚子里流出。他的眼睛泛着青光,嘴唇泛着青光,皮肤也泛着青光,他把什么东西扔到御史大夫脸上,正扔到他脸上!

“啊啊啊啊!”御史大夫惨叫一声,狂乱地甩着头,孟琅忙将他脸上的东西扒掉,这时伤兵重重摔到地上,带着古怪的笑意凝视着御史大夫。他的嘴仍“咕噜咕噜”冒着泡,好像要说什么。

御史大夫满脸血的睁开眼,去找扔在他脸上的东西。

他看清了。他尖叫一声。他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那伤兵扔出的,是自己的断肠。

那天,孟琅没有病倒。尽管他身体忽冷忽热,尽管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尽管他胳膊上身上有足足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可他没有病倒。

御史大夫却病倒了。那可怕的一击让他陷入高烧,汗流不止,不到两天他的脸便如一个干瘪的土豆,两撇胡子黏糊糊地贴在下巴上。临死前他一直抓着孟琅,死死地抓着他,盯着他。他大张着嘴巴,嗬嗬地喘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用眼睛咬住孟琅,最后,他就那样圆睁着双眼死了。

大夫说,那伤兵有病,他的血有毒。必定是他的血杀死了御史大夫。

御史大夫的离奇死亡被人们认为是瘟疫的先兆。许多大臣要求将他和那个伤兵的尸体烧掉,埋进土里。八王子含泪发了圣旨,御史大夫的火葬极其匆忙,因为战争还在继续。

米丞相负责火葬。当御史大夫的尸体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的时候,米丞相感到自己心中起了某些微妙的变化。他瞥了眼旁边老泪纵横的岩军监,这个贪污军饷、自私自利的老头,没有一点儿主见,却成了八王子的太傅,天天巴巴地追着八王子,好像他真能教他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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