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们反对,就更应该推行新令了。”岳度时断然道,“新令是大王发行的,如果公卿合起伙来阻挠新令,就说明大王的权威已经低落到了何等地步。青石,这才是所有困难的病根。王侯、公卿、大大小小的贵族瓜分了先王的权力,徐风因此孱弱。
而长明——长明连多余的王子都没有剩下,整个国家全部听命于长明王。他的权力就像一条锁链,牢牢地控制了整个国家。他们的租税不会被贵族截留,他们的士兵来自每一个家庭,他们的官员全部效命于君王。
这其中的关键就是那场内乱。现在想来,他恐怕是故意进攻徐风,诱惑他那几个哥哥叛乱的。青石,那个长明王是个人物啊,他比我儿子不过大一岁,却有这样的手腕。我们怎么也打不掉的封王,他一场战争就全部消除了。唉唉,如今山南山北,封侯最多的就是徐风了”
岳度时苍凉的话在孟琅心中留下了深深的痕迹。一直以来,这位丞相大人给他的印象都是坚韧不拔,百折不回,宛如一棵刮不倒的青松。然而,此刻他却从丞相的话中感到了无力和悲哀。
长久以来,孟琅都不知道谁是对的。他是个绝好的倾听者,不偏向任何一方,也不对任何一方妄下定论。然而,那次抢劫令他动摇了。如果连廣野的百姓都被饥寒驱使为盗贼,那么徐风其他地方的境况也就不言而喻了。
只有尽快结束战争,徐风才能回到过去的繁荣,而要结束战争,必须要兵,要钱,要车马牛羊要木石铜铁。如果朝廷向本就已穷苦至极的百姓再索要这些东西,他们就会走上钟青天的道路,那样,不等长明的军队打进五关,徐风就会自己灭亡。
因此,孟琅选择支持新令。岳家和孟家是最先核查族谱的两个大族,紧接着就是余家和闻家,这次御史大夫试图再次借助太后的威仪,但岳度时用五关的军情得到了徐风王的全力支持。孟琅惊讶于各个家族隐匿的人口居然如此之多,有的甚至超出黄册所记的几十几百倍。
他不能不感到愤怒。为了几块银子,这些贵族滥用自己的特权,把本该去当兵的人变成了自己的佃农。他们难道不知道五关一旦被攻破,他们也会被长明人杀死吗?仅仅靠核查廣野一地的贵族,岳度时就得到了十万兵。与此同时,他出行时带的护卫越来越多了。
有一天,孟琅和冬子出门时被孟瑗拦住了。冬子现在差不多成了他的护卫,整天跟着他。
“带些护卫吧,哥哥。”孟瑗担忧地说,“你不知道人们现在有多恨你。”
孟琅惊愕地问:“恨我?为什么?”
“你把他们的儿子、兄弟、丈夫都征走了啊。”孟瑗憔悴地说,“现在,就连家里的仆人也在骂你。只要你不在家,那些老婢女就聚到一块故意大声地哭,好让我或者母亲听见。我训斥了她们很多次,但她们还是那样做。因为这些可恶的奴婢,母亲已经很久没睡过好觉了。她还以为她们是在为大哥哭呢。”
“但是,我没有把他们家全部的男人都征走”
“之前,他们可是一个男人也不用出的。”孟瑗抱怨道,“这些人太贪心了。也不看看他们的主子家里都把全部男人派出去打仗了!总之,现在世道坏了,人心也坏了,哥哥你不能再这样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了。带些护卫吧,衣服也不要穿太好。”
孟琅问冬子:“情况真的这样坏吗?”
冬子点点头,诚恳地说:“大人,现在抢劫杀人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我每次跟您出门身上都得带两把刀呢。”
于是,今天孟琅没有坐马车去丞相府。没了车帘的遮蔽,大街上的混乱暴露得一览无遗。官兵用鞭子驱赶着被绳索串成一长串的兵丁,用包着铁的靴子踢开跟在队伍后的女人和孩子,哭叫声充斥着整个街道,一辆庞大的马车从人群中驶过,十几个家丁挥舞着棍子给它开路。
一个孩子来不及躲开,腿给马车压断了。他母亲抱着孩子嚎啕大哭,不远处,他父亲着急地想从队伍中挣出身来,却被官兵连连打回队伍里。孟琅跑到那女人面前,手颤抖着拿出银两:“快带这孩子去看大夫。”
那女人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愣了一下,突然推开他,愤怒地狂叫道:“我不要你的臭钱!就是你们害的我家破人亡——我们给你们钱了,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我男人抓走?”她扑上来,指头差点戳到孟琅眼睛。冬子一脚踢倒她,拉起孟琅:“大人,您没事吧?”
孟琅只盯着那个在地上呻吟的女人,她的孩子在一边大声哭吼,断了的腿在地上拖出一条细细的血路。这副惨象在他脑中久久徘徊,直到丞相府他都没有缓过神来。当他接过丞相的茶时,手竟然在颤抖。
岳度时察觉到他的异样,关心地问:“青石,你遇到什么事了?”
孟琅便将路上来的事说了。岳度时叹气道:“战争之苦,深于烙铁。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快将长明人赶走。”
孟琅仍旧不语。岳度时观察着他的脸色,慨叹道:“青石,你是上过战场的人,不该如此心软。”
“他们都是经我的手送到战场的。”孟琅寒声道,“是我在名册上勾了他们的名字。”
“这是你的职责所在。”岳度时握着他的肩膀,坚定有力地说,“这些人还会回来的。战争结束,他们就能重新回到自己的土地上,和妻儿团聚。我们现在做的或许遭人怨恨,但千百年后人们会还我们一个公道,因为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徐风,为了大王。成大事者不可以拘小节,青石,心肠太软只会让你痛苦,去做你该做的事吧。”
但是孟琅做不到。他忘不了那孩子的断腿,忘不了那母亲愤怒而绝望的吼叫。他请孟瑗在城中开设了一个粥棚,第一天便花去数十石米。他的义举赢得了朝中的一片好评,可孟琅心中仍然难过。傍晚,他看到孟瑗累得回家后都没有力气换上干净的衣服,不禁心疼地说:“你辛苦了。”
孟瑗疲惫但愉悦地笑了笑:“这可比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好多了。知道吗?今天有个女人管我叫女菩萨呢。对了,岳夫人和遥碧也来帮忙了。”
孟琅惊讶地问:“岳夫人和岳小姐也来了?”
“是的,岳夫人听说我们开设了粥棚,就要过来帮忙。哥,我好久都没见到遥碧了,自从孟琼提婚后,她一直不理我。她看起来真憔悴,可是,她给那些饥民施粥时动作却很利索,她一口气干了一个下午,走的时候,她终于跟我说话了。她说我做了件很好的事。”孟瑗幸福地说,“虽然这是哥哥你的主意,但粥棚是我一手办起来的,也可以算我做的事吧?”
“当然了。”孟琅心下稍宽,片刻,他迟疑道,“你把孟琼的信带一封去吧,下次见到岳小姐,就给她看看。”
孟瑗愣了一下,说:“我知道了。兴许她看了那些信,会对孟琼改观呢。”
第143章乌池(三)
岳遥碧一回去,就把那些信扔进了衣箱里。孟瑗这狡猾的丫头故意当着她娘面把信给她,害她不得不收下。她气闷地在桌边坐了一会,忽然猛地打开箱子,面色复杂地瞧着里头那几块破布——那就是孟琼的信。这些布都脏兮兮的,有的还染了血,放在她箱子里会污了衣服的。
岳遥碧犹豫地把那几块破布拎起来,这时岳夫人突然进来了,岳遥碧忙把信塞回箱子,转身上墙,僵硬地对母亲笑道:“娘,你来干什么?”
岳夫人提着食盒,关切地说:“为娘见你最近忙于赈济灾民,怕你累坏了身子,特意来给你送些吃食。”
岳遥碧松了口气,嗔怨地说:“娘,我身子哪有那么弱。”
岳夫人打开食盒,欣慰道:“遥碧,为娘实在没有想到你能对那些饥民这样上心。最近廣野天气寒冷,许多饥民却还只穿着单衣,你看,咱们要不要将家里多余的布收拾出来,分给他们?”
岳遥碧思索片刻,说:“这个主意挺好。娘,咱们要不另开一个粥棚吧?”
“怎么?孟瑗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我见着她,总觉得尴尬。”岳遥碧烦闷地说,“再说,我怕她以后还像今天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