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孟琅过的最别扭的一个年。大哥不在,父亲绷着脸,立了功的孟琼也不开心,坐在他对面的孟瑗更是从头到尾都冷冰冰的,一向活跃的徐灵郡主也郁郁寡欢,叨叨着人少了——也只有她现在还敢在孟诚面前提孟璋。
她念着念着,孟诚忽然说:“别念了。再过三个月,家里就要进新人了,到时候让青石去那栋屋子住。”
今年孟琅及冠,青石是孟诚为他取的字。青,美玉之色,石,坚韧之质,琅,似珠之石。孟诚为他取的这个字既与名相合,又寄寓着他对这个儿子的期待。孟琅听到这话,愣了一下,还没开口,就听孟琼阴阳怪气地说:“恭喜恭喜,你要住进大哥的屋子了。”
“弟弟,你好像越喝越回去了,还没喝酒就醉了。”孟瑗冷笑一声。
孟琅说:“那屋子我住进去恐怕不太好,大哥又不是不回来了。”
“他还是不回来好。”孟诚冷着脸说,“你完婚后就搬进去。”
“搬什么搬?大小子的屋子得留着!”徐灵郡主不高兴地说,“这是我儿子,我不赶他走,你们都不能赶他。再说,他还能永远不回来不成?等他下次回来,我一定要给他完婚。”
孟诚面色微沉,低声道:“都是你惯的。”
“我乐意!”徐灵郡主拔高嗓子叫道,又对孟琅说,“你的婚事办完就该轮到三小子了,到时候办你大哥的咱们就轻松多了。想想明年这时候,家里就该多两个人了,没准,是四个!”
孟琼撇嘴道:“应该是只多一个吧,孟瑗着急把自己嫁出去呢。”
孟瑗脸上有些挂不住,愤恨地说:“我反正是不会偷别人的帕子!”
“够了。”孟诚严厉地训斥道,“这件事以后不许再提!大过年的你们唇枪舌剑的想干什么?怎么,家里也要打仗吗!”
孟琼和孟瑗就都闭嘴了,屋里只有碗筷碰撞的声响。徐灵郡主埋怨道:“你发什么火啊,大过年的”
孟琅赶紧接话:“过两天,宫里要给三弟和岳大哥办庆功宴吧?”
“是啊。”徐灵郡主一听这话就高兴地笑起来,欢快地说,“他们这次立了大功!三小子,快讲讲你在北边的事!”
孟琼放了筷子,一板一眼地讲了起来。屋里总算热闹点了,孟琅心里却还是很不安。不知为何,这一年以来孟琼和孟瑗的关系越来越僵,以前他们也吵,但那是大吵大闹,不是现在这样冷冰冰地戳刀子。孟琼也变了,他以前爱喝酒,爱四处耍,现在却总是板着脸,就算喝醉酒也不多说话。
孟琼回家的时候也少了,他总是在朱营呆着。徐灵郡主常常埋怨那是因为孟瑗老说他,她似乎没有看出这对姐弟之间已经出现了难以弥合的裂痕。
至于孟琅,他也和以前不一样了。比如说,他再也不能安之若素地坐在父亲面前。他总觉得父亲那双锐利的眼睛已经看穿了一切。除夕那晚,他盯着屋里的漏壶,里面的水已经全部滴尽,新的一年到来了。院外开始响起庆祝的欢呼声,当一切声音都沉寂下来后,孟琅点了一根蜡烛,从床下摸出了一个小箱子。
里面,全是孟璋寄给他的信。孟璋在仁关的日子,一直都在给弟弟写信。
那天,是孟琅放走了孟璋。他灌醉了仆人,推倒了柜子,破坏了门锁,还把自己的全部积蓄都给了大哥。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一个人想了很久。父亲不放孟璋出来,他能理解,因为他不能辜负师恩;孟璋要回仁关,他也能理解,因为他不能辜负他的士兵。但若将孟璋留在廣野,结婚生子,却是孟琅不愿意看到的。
他在聆听孟璋讲述仁关的事时,清楚地在他脸上看到了他在朱营任职时没有的光彩,他大哥的眼睛闪耀着激动人心的光芒,激昂的声调里充满雄心壮志。孟琅敬佩他大哥在仁关所做的一切,他知道对于孟璋来说,留在廣野无异于折掉他的翅膀。他思考再三,还是决定让这只雄鹰飞往他该去的地方。
他其实很害怕被发现,因为这还是他头一次违背父亲的意志,但他还是那么做了。他叮嘱孟璋赶紧回仁关,不要再管军饷的事,如果缺钱他会寄给他的——虽然,那之后孟璋一次都没找他要过钱,孟琅倒是给他接连送去了许多钱和信。
他试图弥合大哥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然而无论他如何旁敲侧击,大哥的回信始终对父亲只字不提。孟琅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一个月前送达的,当时他还以为孟璋过年时会回来。
或许明年大哥会回来吧。孟琅在烛光下看着那些信,它们都很短,都是些家常的问候,如“甚好勿念”、“敬谢弟意”之类的话。不知为什么,信里孟璋一次都没提到仁关。
大哥现在过的怎样呢?孟琅怅然地想,他究竟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庆功宴在为太后建造的万金园里举行。正好前些日子连着下了好几天雪,万金园中银装素裹,一片洁白,十分美丽。石子路上的雪已被清扫干净,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彩灯和绸花,看起来喜意洋洋。
前来赴宴的百官三三两两走在这条漂亮的小路上,一个个穿着光鲜亮丽的裘衣,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冰冷的空气也因众人的谈笑声变得柔软温暖,万金园里一片祥和。
百官涌入大殿,里面灯火通明,地上铺着厚厚的氍毹,桌上摆满鲜果佳肴,穿着彩衣的乐女跪坐在大殿后面,恭敬地垂着雪白的脖颈。整间屋子里笼罩着一种令人迷醉的香味,那是胭脂、美酒和果香混合的气息。
大殿被一道珠帘隔开,帘后是太后的软榻,帘前是王的宴几,旁边各摆有两张宴几,那是留在廣野的四位王子的位置。徐风王一共有八个儿子,四个年长的封了王,太子和三个弟弟则留在廣野。
这四位王子虽然年龄差距很大,但看起来却给人一种相似的感觉。他们都穿着青狐裘,头系镶嵌着珠玉的抹额,戴着玉冠,徐风王同样戴着悬垂玉珠的发冠,穿着一件色泽奇异的深青色长袍。徐风尚青,以青深浅区别贵贱,孟诚穿的衣服是靛青色的,孟琅的衣服则是天青色。
殿内四处铺设火地,以木板隔开,因此暖如孟春。众人高声谈笑,觥筹交错间乐女拨弦,琴瑟飞扬,目光闪错间美姬起舞,细腰楚楚。徐风王不断地发出响亮的笑声,接受着群臣的恭贺,他们夸赞圣上的明智,恭维他所任命的将领多么勇猛,歌颂徐风的太平盛世。
孟琅坐在这声、香、味的洪流中,忽然感到了一丝难过。他想到了远在仁关的大哥,想到了他那些吃不饱饭的士兵。一个他以前参加宴会时从没有过的念头突然冒了出来——这个园子可以养活多少士兵啊!他看着面前切得很细、放在银盘里的肉,忽觉索然。
宴会没有结束,远远没有结束,徐风的宴席总是要摆到深夜才能罢休。酒杯空了就满上,饭菜凉了就换下,舞姬换了一批又一批,热汤、酒、糕饼源源不断地流进来,每个人都好像永远也不会满足似的那样大吃大喝,直到一个满身是血的人闯进大殿,高声叫喊:“仁关急报!”
大殿中的人都惊呆了,嘈杂的乐声中他们压根没听清这个口音奇怪的人到底在喊什么。接着两个卫兵着急忙慌地冲进来,一把抓住这人压在地上,惊惶地喊道:“大王恕罪!这个身份不明的家伙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几乎同时,孟琅对孟诚说:“父亲,这是从仁关来的人!”
孟诚神色一凛,立即起身,向徐风王道:“大王,这是仁关的信使!”
大堂中一阵骚乱,徐风王愕然望着跪在地上的人,好半晌才慢慢地说:“仁关?”好像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突然,他反应过来了,有些慌张地说:“放开他,仁关怎么了?”
那信使哇哩哩叫起来,他一定是个乡下人,那奇怪的口音廣野的各位大臣从来没听过。但是孟诚听得懂,因为他走遍了山南山北,五关东西的每一个角落。他脸色十分凝重,开口道:“他说长明突袭边境,仁关伤亡惨重,急请朝廷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