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我当时可不知道,我就知道铁匠回来时带来了我朝思暮想的人。我那天本来是没有花开的,只有一个孱弱的花苞,可看到主人时我太高兴了,我全身的血液都涌动了,都往花朵朵上跑,我感觉自己猛地往上一蹿,好像要伸出手去拥抱我的主人似的——我开花了。
主人当时的面容,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哇地一声哭了,冲过来紧紧抱着我。我笑啊,笑得花枝乱颤,因为主人在颤动,所以我也颤动了。铁匠也笑,笑完又哭,哭完又笑,他抱着主人,主人抱着我,我们都完整了。
那之后的日子,自不必说。铁匠又开始起早贪黑,又开始往新陶罐里扔钱了。没两年,主人生了个龙凤胎,主人说这是我给的吉兆,因为我曾经开过并蒂莲呀。我在主人的照料下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美丽,但我可不敢再开并蒂莲了,我就分两枝开,花挨在一起,就像长在一起似的。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家里一天天殷实,日子一天天好起来,就在这个时候,主人死了。她死的好突然,死亡总是突然降临的。只有我看见了主人的死亡。她正在织布,突然,她抽搐了一下,攥着心口,然后就倒在了地上。
铁匠不在!他买炭去了。儿子不在!他念书去了!女儿也不在!她去外祖父家玩了!所有人都不在,只有我,只有不能动不会叫的我!我眼睁睁看着主人在地上抽搐,挣扎,嘴里发出嗬嗬的叫喊,眼泪淌出来,而后身体猛地一抖,便静止了。
我请鸟帮忙请鱼帮忙请猫帮忙请世间所有生灵帮忙,可它们没有一个听我的!主人死了!就这样死了!她再也不会给我换水再也不会抚摸我的花瓣再也不会把我转过去让我看着院外的风景了!她死了,死了呀!
我哭,放声大哭,用尽全力去哭,一阵风吹过,我的花瓣就像泪珠一样一瓣瓣掉下来,又一阵风吹过,我的花心便光秃秃了。主人死了,我的心也死了。铁匠的心也死了。
铁匠又颓废了。没过两年花农把孙子孙女接走了,因为他怀疑可怜的女婿傻了。一个人要是不会说话不会笑,人们就觉得他傻了,真是可笑。后来,那两个孩子一个娶妻一个嫁人时回来过一次,连睡都没有睡一夜就走了。
他们是叛徒,他们忘记了主人。只有我和铁匠守着她,只有我们永远记着她。渐渐地铁匠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换衣,甚至忘记了打铁。有一天他一锤子砸到了自己的手上,刹那间我闻到了血肉烧焦的糊味。可铁匠叫都没有叫一声。他盯着锤子,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死亡。
主人就是那天回来的。她本来老老实实等着过奈何桥,可她实在放心不下我们就跑回来了。听她说酆都的鬼差都是笨蛋,压根没发现少了一个鬼。她跑出来后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家,是铁匠的血味给她指引了方向。
“我忘记他的气息了。”主人哭着说,“我忘记了。”
主人显形的那一刻,铁匠活了,我活了,人们却说,铁匠疯了。他怎么跟空气说话?他怎么对着空碗傻笑?人们真蠢,他们以为自己看见的就是全部,却不知道好多东西他们压根看不见呢。
可是,好景不长。有一天一个拖着长舌头的白衣男出现在了屋子里,主人一见到他就脸色惨白。那是来抓主人回去的人。主人哭啊,求啊,跪下啊,磕头啊,都不管用,那长舌男说她必须得回去,要不他的月薪就没了。呸!钻进钱眼里的家伙!
这时候,长舌男突然把整个脑袋转过来,只转了脑袋。我吓得尖叫起来。长舌男奇怪地说:“咦?小莲花还成了精?”
他又把脑袋转回去,打量着主人。好一会,他拍掌道:“看小娘子你哭得如此可怜,无常我今天便做个好事。你虽是命归西天魂赴黄泉,你夫君却能得个美妾长长久久,哎呀呀,这下你该跟我走了吧?”
他把我一抓,于是我落了地。我有腿了?我一低头,我有头了?我忙去找主人,主人却由那长舌男系着飘远了。
“照顾好我夫君!”她哭着说,一忽儿就不见了。
这就是我主人的遗愿。
第112章太傅
孟琅没有抓走莲花精。他虽然爱多管闲事,可也不是什么闲事都管。一般人总以为神仙高高在上,鬼怪等而下之,但其实羽化岛上也有妖怪,他师伯百川真人的徒弟黑山君便是一只大黑豹。百川真人另一个徒弟也是妖怪。
孟琅躺在床上,忽然想起了有关那位师兄的往事。人活得久了就爱回忆往事,即使不回忆那些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复苏,就像埋在尘埃里的蝴蝶,一触动便翩跹。
那位师兄天资卓绝,拜入师伯门下前就已炼出妖丹,成了称霸一方的大妖。他最后一次见到那位师兄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当时,他的样子是多么凄惨啊,他那枯槁的脸色和凄凉的双眼简直和这个年过半百的铁匠一模一样
孟琅有些担心铁匠。阿莲承认自己是妖怪后,铁匠一下子苍老了。他的脸色灰败了,整个人塌下去,突然矮了一截。他一声不吭,木木地回了房间。孟琅害怕他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敢放心躺在床上睡觉,于是他起来了。他一动,阿块也跟着起来了。
铁匠房间里还亮着光。孟琅敲了门,过了一会,铁匠开门了,站在门口问:“道长怎么还不睡?”
孟琅举起手中的酒:“老兄,喝一杯?”
铁匠一愣,神情似乎松懈了些,拉开门让两人进来。屋子里显然已被翻过一遍,但因本就没有什么东西,所以也不显得狼藉。那盆绿莲仍在床头,几枝荷叶挺立着,一个小小的花苞紧紧裹着,没有一点要开的意思。见孟琅来了,那花苞瑟缩一下,躲到荷叶后面去了。
铁匠拉过两个空箱子,请孟琅二人坐下。孟琅看他没有喝酒的意思,关切地问:“你今后打算如何呢?”
“我想去看看阿莲。”
孟琅有些意外,随即问:“尊夫人的墓在哪里?”
“不远。”铁匠说,“我给她买了一块好地”他眼中流露出几分迷惘,几分回忆,半晌,他笑了一下,说:“我好久没去看她了,可家里什么都没有道长,你能不能把这壶酒给我?”
“当然可以。”孟琅关心地问,“我们跟你一起去吧?”
铁匠摇头道:“我带上那盆花就够了,我想和她说说话。”
孟琅便不再强求,他坐在那,跟铁匠东扯一句西拉一句,把铁匠有关妻子的记忆全扯活了。
他其实只问了莲花。尊夫人为什么喜欢莲花?尊夫人以前养过哪些莲花啊?铁匠的话匣子一拉开便如长河倾泻,过往的岁月点点滴滴浮现在他的笑眸。纵然爱妻已不在,可曾拥有的幸福却并未消失,讲起那些生活中的平凡片段,铁匠仍会不自觉地露出笑颜。
“她呀,她就是喜欢莲花,给女儿绣的鞋上是莲花,给儿子的肚兜上也绣莲花,还给我绣了条莲花腰带,我说大老爷们系这个像什么样呀,她说城里男人多的是穿花衣服的,我系上这个准好看”
铁匠说着就去摸腰带,腰间却空空如也,他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嘴巴一抽,突然两道泪流下来,嚎道:“阿莲呀,阿莲呀!”
这汉子用拳头抵着额头,脑袋埋到胳膊里,痛哭起来。也不再叫自己的妻子,只是无声地流着泪,地上很快就湿了一滩。孟琅走过去跟他坐在一块,胳膊箍住他的肩,手用力地拍了拍,另一只手把酒拿过来,说:“老兄,我还有酒,咱们今晚上就喝了它吧!”
铁匠拿过酒,一口就闷完了。孟琅说:“摔了它!”
铁匠把酒壶摔到地上,孟琅又递给他一壶酒:“干!”
铁匠一口灌完,又往地上狠狠一摔。孟琅又拿出一瓶酒,铁匠却突然跑出去,对着天空大喊:“操他娘的阎罗,你为啥要带走我媳妇?我媳妇没干过一件坏事,你凭啥带走她?你要勾人你勾那些泼妇□□毒妇去啊!你勾我媳妇干什么?狗日的老天你不长眼,你不长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