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块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到的是沉重。手,脚,脸,都被泥沙死死压着,一丝也不能动弹。
然后,他感到安静。彻底的寂静。他的耳朵很灵,鲜少会出现这种完全听不见的情况,但此时此刻,他真的什么都听不到。
最后,他感到了冷。那些从大地深处刮下的泥土和涌出的泉水比寒冰还冷,在短短的时间内就麻痹了他的感觉。这所有一切都让他想起了一段很遥远的时光,进而想起了那段时光中的恐惧。
曾经,他也这样被埋在某个地方,不知多少年。那时围绕他的也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寂静和冰冷。他以为自己永远走不出那个地方,直到他听到一声巨响。
此刻,阿块再度想起了被埋在那层层冰冷下的绝望,那在寂静中清楚地体验着被活埋的恐惧与绝望。
他想出去,可他没有力气。他想这次他得被埋上多久?那个道士呢?也死了?
阿块睁大眼睛,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阿块开始挣扎,可压在他身上的泥沙像小山一样沉重。能抬动巨椁的胳膊此时孱弱得就像婴孩,他使劲推着那些泥块,胳膊肘、膝盖、脚跟,每一处都在使力,却无法撼动压在身上的厚厚的泥沙分毫。
忽然,他的脚能动了。
耳边传来模糊的声响,那声音越来越大。泥土松动了,他听到有人在喊他。
“阿块!”
脸上的淤泥松动了,空气涌了进来,阿块咳了一声,泥块扑簌簌落到嘴里。
“先别说话!”孟琅说,“我马上把你挖出来。”
他动作很快,没一会就把阿块的上半身挖出来了。
“别动。这下面都是泥,一动就会陷下去,我现在是踩在剑上的。”孟琅继续把阿块腿上的泥刨干净,把他拉到剑上。阿块跪在剑上,大口大口地吐出泥沙,咳嗽不止。
斫雪缓缓升起,孟琅看到,他们脚下是一长条巨大而丑陋的黑褐色的伤疤,无比刺眼的将翠绿的山岭分为两半。栎陵已经完全被淹没在泥沙下,连一块屋角都看不见了。阿块终于吐干净了嘴里的泥,声音沙哑地问:“怎么,找到我的?”
“你跟我签了生死契。”孟琅说,“主契是不会找不到从契的。阿块,我知道你现在应该很不舒服,但有件事我必须得麻烦你——你还能感应到殷姑娘吗?”
殷灵犀埋得比阿块浅些,但她受的伤可比阿块重多了。阿块能找到她,全凭那些贪图她阴气而聚拢来的亡魂。孟琅把她挖出来时,不禁轻轻地叫了一声。
“天啊。”
她身上断裂的骨头全戳出来了。鬼比人凄惨的地方就在这里,人遭到一定的痛苦后就会死去,鬼能遭受的痛苦却没有上限。
孟琅甚至不太敢碰她。他拿了件新袍子把殷灵犀裹起来,巨尸拦住他,伸手把人提起来,孟琅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咔嚓”一声。
“天啊,你干什么?怎么能这样提起来?你把她给我。”孟琅不由分说把殷灵犀接过来,阿块气闷地说:“她是鬼。”
“她是鬼,可她也会痛!”
殷灵犀刚从剧痛中疼醒就听到这话,也不知是触动了她那根弦,她竟嚎啕大哭起来。一张嘴,泥巴就呛进喉咙里,顿时惊天动地一顿咳嗽。泥沙全吐孟琅身上了。
孟琅御剑飞到一个干净地界,把人放下。殷灵犀还是哭,且哭的声音越来越大,像个小孩一样。眼泪在她脸上冲出两条白沟,殷灵犀嚎了好一会,才说:“疼啊,好疼啊。”
疼啊,好疼啊。
那是她死前的唯一感受。
对于殷灵犀而言,变故是在一瞬间发生的。那就是哥哥突然冲进门,阿奶阿娘姐姐全都奔出去迎接的那一瞬。
从那一瞬开始,家中再没有欢笑,人人陷入了焦虑与恐慌中。房子被拆掉后,饥饿和寒冷接踵而至。比起寒冷,饥饿更让人难以忍受,在整整两天吃不到东西后它曾暂时退却,可在第三天早晨它却又突然袭来。虫子、树叶、草,能吃的东西都吃干净后,她开始抠墙泥。
从那时起她的肚子明显的鼓胀起来,那硕大的肚子和她瘦弱的身躯毫不相称,就像一根竹竿上长了个瘤。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家里人绝望了,每个人的眼睛都暗淡得像地上的泥土,只有阿奶坚持拖着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体出去。
有一天,阿奶回来后拉着娘小声商量,一瞬间娘的眼睛亮了,一瞬间娘的眼睛又灭了。然后,她们一齐看向她和姐姐。
决定的过程十分艰难,而殷灵犀毫不知情。偶尔,她听到娘和阿奶在一边争吵,可她从来都听不清她们到底在说什么。
实际上,那时候她也很难关心她们究竟在说什么,饥饿压倒了一切。她已经吃下了足可撑满两个肚子的泥土,却根本不觉得饱。她的腿肿了,无法行走,只能在地上像老鼠一样趴着。即便这样,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会死,她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死。
死亡的发生,却不是一瞬间。被捂住口鼻的时候,她拼尽全力挣扎。窒息的痛苦维续了很久,娘的双手像是要把她的整个下颚压扁,她的嘴唇似乎渗进了牙齿里,眼泪流出来,头顶上阿奶的眼睛亮得像刀子,然后,突然间一切都停止了。痛苦,声响,饥饿,全都消失了。
可是她没有消失,她知道她没有消失。她在某个地方,的的确确地存在。虽然听不见看不见也无法说话,可她知道她在。一滴血唤醒了她,她听到父亲告慰她的魂灵,说她死于毒蛇之口。
那一刻,灵犀生出了怨恨。骗子,她想,骗子!她听着父亲的谎言,母亲的谎言,姐姐的谎言,哥哥的谎言,一年年一遍遍在她坟头重演。每个人撒的谎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都在撒谎。连阿奶都在撒谎,说她没有办法。阿奶只来过一次。
撒谎,撒谎,全都在撒谎!可恶,可恶,都那么可恶!她蜷缩在地底下,怨恨一天天滋生,力量也一天天强大。终于有一天一个人来到她坟头,大声辱骂殷金山,往她墓碑上拉屎拉尿,她在愤怒中出离灵魂,朝那个混蛋大声怒吼:
“滚!”
一阵狂风刮过,那个人滚在地上,再不骂人了。鲜血渗进泥土,她的眼睛重获光明。她看到一个年轻男人找到那人,看到他痛哭流涕地抬走那人,看到殷金山愁苦地在她坟头擦去碑上的血,她不禁笑出了声,真可惜他听不到她的笑声!
她变强了,一天比一天更强大。仇恨滋养了她,鲜血哺育了她,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她磨砺了耐心:她要选择最好的时机报复爹、娘、阿奶阿姐阿哥。她等来了这个时机,那就是殷彩凤儿子的百日宴。
她等了这么久这么久,就是为了报仇,可偏偏有人阻拦她,偏偏她报不成仇。不仅如此,她还毁了容,断了骨,还吃了一嘴巴泥。殷灵犀委屈死了,委屈得再也忍不住哭声。她觉得好不公平,为什么阿奶她们可以杀她,她就不能杀她们?为什么她这么疼,她们却一点都感受不到?为什么她不想死,却非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