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才出巷子,头上忽然洒下一把纸钱,三月泥泞的土地上,竟一片雪白——那是一层雪白的纸钱。窗户中,门缝里,围墙后,站着玉于温救治过的那些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他们不敢为玉于温送终,却能把纸钱一把把地从楼上、墙上扔下,铺干净了玉于温去往黄泉的路。
玉无忧以为自己的泪已经流尽了,可此情此景,又令他不禁潸然。
父亲啊,父亲,这才是你真正的哀荣。
到达下葬的地方时,玉无忧惊呆了。
来送太牢的,是国师。
他怎么敢?这是羞辱,赤裸裸的羞辱。玉无忧脸上传来一阵阵刺痛,像被人扇了一巴掌。怎么能这样对待他、对待他父亲啊!怎么能这样虚伪、这样残忍!看着云淡风轻主持祭祀的国师,玉无忧觉得过往的回忆如此陌生。心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扎得他满身是伤。他紧紧抓着父亲的灵位,愤怒而憎恨地盯着国师。
忽然,国师若有所觉地朝这边看了一眼,玉无忧竟在他眼角看到了隐约的笑意。
指上传来刺痛,玉无忧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握得太用力了,灵位上的一根木刺已经深深扎进了他的手指。
祭祀结束后,国师来向兄弟俩表示告慰。当他走到玉无忧面前时,他用微不可察的声音问:“为什么?”
眼角的笑意扩大了,国师眼中的愉悦几乎溢出。他轻轻吐出一句话。
“因为你。”
玉无忧一把揪住国师,四周惊叫一片,玉无瑕飞身扑来,死死抱着他举着灵位的手,大喊道:“无忧!”他拖开玉无忧,把他推到身后,玉无忧挣扎着对国师喊了一句:“疯子。”
下一瞬他就被玉无瑕按着扑通跪下,玉无瑕急切地说:“舍弟悲痛过甚,神思恍惚,时有胡言乱语,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国师海涵!”
膝盖砸到地上的一瞬间,玉无忧清醒了。他低着头,听国师假惺惺地宽恕他们,听玉无瑕屈辱地感激涕零,听自己从喉咙逼出五个字:谢国师饶恕。愤怒和屈辱灌进他的脊骨,怨恨渗透他的心灵,洗刷了所有过往。从前种种,已成死灰,唯有恨意疯长,刻骨铭心。
他要杀了国师,为父报仇。
从地上起来时,他对上了大哥的视线。一瞬间他便看出,大哥心中和他有着同样的念头。可是国师住在深宫之中,常人难以接近,玉无瑕又正在服丧,进不了宫。兄弟俩一合计,决定先将庄夫人和玉无虞送离娄京,然后见机行事。假如国师仍去梧桐观上香,他们就刺杀他,假如他不去,就等丧期结束后动手。
没想到,皇帝不久后得了怪病,众太医都束手无策,连岑掌院都想不出办法。有人请召玉无瑕,于是,皇帝下令夺情。玉无瑕又能进宫了。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兄弟俩都为此感到振奋,寻找着刺杀国师的时机。
一天,玉无瑕回来了,他关上门,说:“我们有机会了。”
“什么机会?”
“你知道跟在国师身边的那个老宫人吗?他对国师一直十分不满,之前,他想告诉我们国师的秘密,却因为岑远道告密死掉了。可是,他还有个义子留在天命司,今天,他找到了我。他问我有没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
“你想给国师下毒?”
“错过这次,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无忧,你带着娘和无虞去一个远远的地方躲起来,如果没事我会让人去找你们的。如果有事,你们就忘掉玉家,好好活下去”
“那大哥你呢?”玉无忧激动地说,“你现在是想把我撇开吗?我们之前说好了要一起杀国师!”
“难道你是想让娘一个人带着无虞吗?”玉无瑕劝说道,“现在你能活下去,为什么不活?你不能进宫,也帮不了我。你应该替我好好照顾娘和无虞。”
“我不能。”玉无忧坚决地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娄京,我做不到。”
“我也做不到。”
一人推门而入,两人一惊,齐齐望去,竟是庄夫人。她手中提着一个食盒,叹息道:“我本来是想给你们送些吃食,哪想到却听到了这些。好,你们有志向,当得起玉家的名声。你们要杀国师,我绝无异议。”
她将食盒放到一边,肃然道:“但是,我不能走。杀夫之仇,不共戴天。是成是败,我都要留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走,送虞儿出京吧。”
“娘!”
“我意已决。”庄夫人坚定道,“你们,也不许后退。”
二人心中一震,顿生敬畏。二人凝望着庄夫人,她平静地望着他们,目光好似无垠的大海,已准备好迎接任何反对。然而她笔挺的身姿和坚韧的表情表明,任何人也无法改变她的意见。兄弟俩明白了。他们怀着崇敬,朝庄夫人深深一拜。
“谨遵母上教诲。”
用什么毒,两个人商量了许久。最终,他们打算用箭毒木的汁液,那个人会把它下在国师的酒里。假如成功,自是万幸。假如失败,他们也做好了准备。
送出毒药的那天,三个人的心情都异常轻松。昨天他们收到了汪叔的信,说已快到横山了。那么,他们现在一定过横山了。一入横山,苍莽千里,要藏起来便容易多了,官兵要追捕也会难得多。傍晚,庄夫人叫了茶和酥饼,三人一边品茶,一边闲聊。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今天的月亮真圆。
“是,真好看。”
“中秋的月亮也不过这么圆了。”
“去年中秋没月亮,虞儿还闹了好久呢。”
“哈哈,他当时闹得可厉害了,连父亲都拿他没办法。”
“是啊,最后还是忧儿有法子,给他在床头挂了个大圆盘子。哎呦,你从哪找到的那么大那么白的盘子啊?”
“我出去买的,幸好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