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听说,昨夜当值的岑太医来晚了一会,便将怒火全部宣泄到了他头上。他又听说,岑太医迟到是因为他儿子跟玉于温的儿子起了冲突,要去求情,便又将玉于温臭骂一顿,连吕介也挨了骂,且要玉于温把那个不识相的儿子叫来。但一见到这个孱弱的少年,皇帝却提不起火气了,或许是因为他身份卑微,年纪又小,连皇帝都觉得骂他一顿实在无甚必要。
皇帝的怒火便又转移到玉于温身上,这股火从同天节那晚一直憋到现在,绝不会轻易熄灭。天子冷冷坐在龙椅上,大手一挥,叫玉无忧展示展示玉家的医术——既然贵妃特意安排他在五皇子身边,想必一定有过人之处。他等着把怒火发泄到他老子头上,因为他料定这毛头小子看不出什么。
玉无瑕急道:“陛下不可!小儿才资浅陋,对医术简直一窍不通——”
“玉掌院何时养成了插嘴的毛病?”天子怒目一扫,“朕平日尊敬你,给你三分颜色,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张扬跋扈,简直是不把朕放在眼里!”
这句话太重了。玉无瑕脸色惨白,说不出一句话。
皇帝命令玉无忧:“过去。”
玉无忧战战兢兢地挪到国师床旁,众太医乌压压地跪在他身后,死一般的寂静里充塞着紧张和恐慌。人们恐惧地等待着。当玉无忧看到国师时,他的心如坠冰窖。国师的脸色何其苍白!总含着笑意的眼睛搭上了,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玉无忧颤颤地伸手去摸国师的脉搏——一片沉寂。
就像此刻营帐中的寂静一般,国师的手腕下也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气息。
玉无忧按着那块冰凉的皮肤,终于明白背后那些紧张的视线究竟是为了什么。
国师死了。
国师死了?怎么可能?他是国师,国师啊!他有通天的手腕,怎么会突然死了?
可是,没有脉搏。
悲伤瞬间袭来,冲破玉无忧的心房。他不敢相信,可手下的皮肤一片寂静。他几乎要哭出来了。悲伤淹没了他,他完全忘记了皇帝就站在他身旁。自然,他注意到了玉无忧的异样。
他盯着玉无忧,问:“国师怎么了?”
玉无忧不敢回答,不能回答。他不相信在场的太医诊不出国师的脉象,只有一种可能——没人敢宣布国师死亡。尤其是,他还没来得及指定下一任国师。这些思绪在玉无忧大脑里颤巍巍的闪过,在悲痛的巨浪中挣扎浮现,他要用尽全部力气去克制身体的颤抖,去控制脸上的悲恸,此时此刻他忽然想到了父亲。
父亲当年究竟是什么心情?与心爱之人永别,什么都没有说清,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然而,他头顶上那充满压迫感的视线迫使他将思绪收拢。玉无忧清楚,他说出的话或许将决定这一屋子人的生死。
“国师怎么了?”皇帝又一次发问,脸色十分可怕。
继续撒谎?只能撒谎。先拖住时间天啊,这无异于对国师的背叛!
“国师怎么了!”
“他”玉无忧开口了,“他”
这时,国师的眼睛忽然颤动了一下。在他睁开双眼的瞬间,皇帝一把推开玉无忧,大喊道:“太医!太医!”
太医们一拥而上,玉无忧被挤了出去。过了会,玉无瑕出来让他回去。玉无忧动了动嘴唇。
“国师”
“他醒了。”玉无瑕长松一口气,用目光无声地催促他,“陛下让一些随从的太医先回去,你也回去吧。”
已经有太医钻出营帐,快步往回走。玉无忧便回去了。一进自己的营帐,他便忍不住喜极而泣。不,其实没有多少喜悦,只有无穷无尽的后怕和庆幸。祭神大典顺利举行,人们兴高采烈地庆祝着。
当然,议论依旧存在:听说是投毒。哎呀,那不是谣言吗?可是,陛下处死了好几个宫女是啊,大典为什么会推迟?真有人投毒吗?议论声越来越多。真有人投毒。国师昏迷了好久呢。我听说,连玉掌院都没有办法。天啊,谁敢对国师下毒?就是啊,这可是祭神大典!那投毒的人真是罪该万死。没错,一定要把他找出来。唉,要是能找出来就好了。到底是谁下的毒?
这个疑问盘桓在所有人心中,并没有随着皇帝仪仗的离开而不了了之。
然而,对玉无忧而言,这些议论压根没种进他的脑子里。他天真地认为国师醒了,事情就结束了,好像一滴水被从桌子上擦去那般了无痕迹。现在,占据他的内心是另一件事。那个小道士来他家了,他带来了一句话。
“我家大人请您三天后来梧桐观看看。”
这句话将玉无忧的心搅得天翻地覆。狂喜,惊疑,恐惧,种种复杂的情感在玉无忧心中翻涌。国师为何要见他?他会说些什么?他身体如何?满脑子的疑问抵不过一腔喜悦。不管怎样,他又能见到国师了。玉无忧既畏惧,又焦灼,煎熬地等着日子一点点爬走。
三天后,他一大早就出发了。
尽管羞于承认,他确实换上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服。他想,哪怕挨骂,也还是穿得光鲜些好。他猜国师找他绝不是什么好事,毕竟他们已经断绝了往来。玉无忧到梧桐观后,不出意料地发现国师还没有来。他在那间小院里左看看右瞧瞧,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可突然,他觉得自己未免太高兴了,高兴到有些不合时宜,惹人厌烦。一丝阴霾从他心上扫过——国师找他到底是为了什么?
转瞬间,玉无忧开始不安起来。他忽然感到了一种恐惧,这恐惧甚至让他生出了逃跑的冲动,但他的脚顽固地站在原地。等待漫长难捱,可玉无忧却希望它不要那么快结束。
终于,木屐声打破了沉寂,国师来了。
还是一袭紫袍,还是长发散漫,可那双微微上挑的眼睛却不再含有笑意。玉无忧心头一凉,僵笑着行礼问好。他犹豫道:“国师大人身体好些了吗?我带了些丹药”
“听说玉二公子前两天差点从马上摔下来?看来,您现在无恙了。”
“啊,是。”玉无忧尴尬道,“您怎么知道”国师不快道:“这件事闹得这样大,我怎么会不知道。”
难道他是想责怪岑太医因这件事没有及时救治他吗?玉无忧忙道歉说:“抱歉,我当时不知道岑太医那晚当值。假如我知道,我肯定会让他早点离开。”
“你好像只会道歉。”国师更加不悦了。他径直从玉无忧身边走过,进了屋,一块碧绿随着他的步伐忽隐忽现。那是一块玉,翠如碧竹,形如环节。
那是他留在凉亭的那枚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