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阴沉又灰暗,他再也没有力气赶回?临安去,雨丝黏腻的像扯不断的丝线爬在他身上越缠越密,箍的人透不过气来。
居住在府界的乡民们披着斗笠蓑衣挑着筐赶早市,一个点点大的孩子被父亲放在竹筐里挑着,那孩子一点儿?也不怕淋着,顶着一口竹盖露出小脑袋来跟他父亲搭话:“爹爹,我们的青菜卖的完吗?”
“约摸是可以?的。”那青壮汉子身板很壮实?,容貌有些农户儿?郎特有的憨直,“今天咱们来的早,等卖完青菜给你?买糖吃,你?不是最爱吃豆糖了吗?”
“哎呀,宝宝今天不想吃豆糖,先给阿娘扯几尺红布头吧,春天来了,左邻右舍的娘子都?时兴卷杏花头花呢,就阿娘没有了,她又不好意?跟你?要。”小家?伙人小鬼大。
憨直汉子微微红了脸,也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脚下的步子又迈的快了几分,显然是着急去早市占个好位子。
那时谢壑连环扣都?打好了,那汉子经过他的时候,操着汴京口音道:“哎,那边那个小哥,柳树上可没果子吃,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呢,快快回?家?去吧。”
小家?伙也循声望去,不知为什么,谢壑用手?把环扣遮挡了一下,没让小家?伙看见。
他一下子泄了气,委坐在地上,雨不停地垂落如坠星一般,透着憋闷的暗沉的令人绝望的光。
忽而,他耳边听到一阵不同寻常的啪嗒啪嗒声,是草鞋底与泥泞的地面?相击的声音。
那汉子似是不放心他,又折了回?来,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带着余温的窝窝头塞到谢壑怀里道:“这是俺婆娘给俺的,俺将它送给你?了,没啥事儿?是吃个窝窝头解决不了的,往后?的日子还长?哩,怎么过不是过,你?说是不?”
“嗯。”谢壑神思不属的接住那块还带有体温的窝窝头,放在嘴里咬了一口,他勉强站起身来,扯过树上的腰带重新束在腰间?,而后?逞强道,“多谢这位大哥,我只是一时内急,没想要自寻短见。”谁家?如厕把腰带打上吊结挂树上啊,那汉子咧嘴笑了笑,并没有拆穿他,见他没了寻死觅活的念头,也就挑起担子继续赶路,末了还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看看他。
谢壑挥了挥手?,转身走了,那汉子这才放心的进了城门。
谢壑当时心中自嘲,怎么会产生?这样懦弱的念头呢?他也有个像竹筐里的男童一样可爱的宝宝,在等他回?家?呢。
他风尘仆仆的到达临安的那天,是个夜晚,惠娘开门时吃了一惊,或许是被他那狼狈的模样吓到了,但她什么也没问,给他烧了一桶热水沐浴,又给他下了一碗阳春面?,里面?悄悄卧了个荷包蛋,后?来他才知道,那是家?里最后?一个荷包蛋了。
宣儿?见他回?来了,似乎对他这个爹爹很陌生?,睁着一双和他极为相似的金丝丹凤眼打量着他,片刻后?扭扭捏捏的来到他面?前伸出双手?:“要阿爹抱!”
“谢临渊,你?自己的胖儿?子自己抱!好重!你?这小子天天在家?嗑金条吗?”蔺冕龇牙咧嘴的将谢宣往谢壑怀里塞。
“蔺叔叔,你?这年纪轻轻的,有点弱哦。”谢宣扭头补刀道,他仰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像太阳一样,驱散世间?一切阴霾。
谢壑闻言回?过神来,将大胖小子扛在肩头说道:“多谢诸位美意?,临渊改日请大家?吃酒。”
他步伐很是轻快,急急的想要回?家?去。
宁国府的管家?扛来一筐铜钱,举在头顶上,谢宣一把一把的将其抛给前来道喜的人,主打一个人人有份,活脱脱一副散财童子的模样。
惠娘和谢徽在家?门口翘首以?盼,先等来了官府报喜的人:“恭喜国公爷,令公子摘的头名!前途无量啊!”
“哈哈,同喜,同喜!”谢徽在家?门口做散财翁,祖孙俩喜好一致,爱给前来贺喜的人发钱。
惠娘听闻谢壑高中的喜讯后?,双手?合十竟念起了佛号:“阿弥陀佛,郎君总算熬出来了!”
谢老汉和薛氏何曾有过这么风光的时候,会元郎的伯父伯母!做梦都?能笑醒了,他们也凑到竹筐前给前来道贺的人打发赏钱。
正热闹着,谢壑带着谢宣回?来了,谢壑将儿?子放在地上,他缓缓走到惠娘面?前说道:“有些饿了,想吃阳春面?,里面?卧个荷包蛋。”
“好!我做给你?吃。”惠娘笑道,她拾步往厨房走去,未曾想谢壑也抬脚跟了上来,惠娘扭头道,“灶房油烟大,郎君在房间?里等着就是。”
未料谢壑失笑道:“无妨。”
惠娘走到哪里他走到哪里,惠娘摸什么他摸什么,比他八岁的儿?子还孩子气,又笨手?笨脚的。
惠娘抿唇偷笑,没有拆穿他,未几多时,一碗香喷喷点缀着嫩绿色葱末和灿黄色油星儿?的阳春面?摆到了他面?前。
有厨娘跑过来问:“夫人,有鸡汤和佐口小菜呢。”
惠娘摆摆手?道:“不用,郎君口味清淡。”其实?,她知道他要吃阳春面?不是因为什么口味清淡,甚至不一定?是真的饿了,而是只想再尝尝多年前那晚的味道,彼时家?贫如洗,去哪里寻什么鸡汤与肉干呢?左不过是些粗茶淡饭罢了。
“夫人,这里有新蒸的点心,公子要用些吗?”厨娘又过来问道。
惠娘被她这左一句夫人右一句夫人的臊的面?皮发热,不当着谢壑时还好些,如今谢壑就在这儿?呢,她又怎么好意?思听?!她摆了摆手?道:“先在笼屉里蒸着吧,等会儿?宣哥儿?累了会来吃的。”
谢壑吃得?不慢,但吃相优雅,真真是食不言寝不语,等他喝完最后?一口热汤微微低着头问道:“关于在哪里摆宴席,你?有什么想法?”
“大人的意?思大约是要去雀金楼的。”惠娘细细揣摩道。
“你?呢?不是正在筹备在汴京开丰乐楼吗?正好借着这次机会打开名声。”谢壑提议道。
“可……可是,丰乐楼在汴京还没什么根基,只怕有些不妥当。”一向性情爽利的惠娘罕见的犹豫了,她总想给郎君最好的,雀金楼资历老,菜品过硬,名气大,听说是宫中御厨开的,十分体面?。
谢壑笑了,他搁下筷子温声说道:“雀金楼不差咱们这一单,你?最重要。”
惠娘蓦然抬头,愣愣的看着他,幼时在家?的记忆已经全然模糊,只记得?时常坐在灶台旁看父亲生?火做饭,然后?在饭菜出锅的时候给她的小碗盛得?满满的。
及至后?来,流落临安,得?郎君的母亲恩惠活下命来,在临安侯府的厨房做帮工,每日从早干到晚,手?掌也不像那些大家?闺秀那样细腻,她像一条不起眼的小泥鳅窝在泥泞的河水里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