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渭抬眼直视李蓬蒿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李蓬蒿不会束手就擒,他知道这一点。
然而后者只是笑笑。“潜心求知,并无他念。”
继而又说:“众所周知,虽后期牛党当中,确有李宗闵、杨嗣复、白敏中这样的朋比庸碌之辈,然其咎并不全然要归于进士科,要知进士中也有大批人才涌现,远有姚崇宋璟张九龄,近有陆贽李绛杜黄裳,不个个是朝廷股肱?”
言罢,抬起手,做了个“请”的示意,似乎就在诚恳等吕渭的答复。
看着确实没有异样,吕渭心想。禁军就在外首,料他也不敢乱来。
思及此,他心绪稍定,一个双拂袖把手背到身后,昂胸挺腰,夫子样态,凛着颜色陈声道:
“我反对的,不是科举,而是由科举引发的一系列浮薄世风——要知道一国之枢纽要津,都是依靠这些文臣在运作,而他们当中的多数,又是从这科举进士中来。科举是他们的母胎,母胎既坏,这些人中岂能有生出好苗的道理?”
话到此处,语气已渐激动,右手刷地从背后抽出,起落间就要来挥斥方遒了。
“‘《六经》未尝开卷,《三史》则皆同挂壁’,经书不读,诗词也未见得工,只背些《文选》就去应付,打点考官、交游权势,等考上了,就呼朋唤友大开宴席,曲江杏园樱桃月灯看佛牙,哪个不是在纵溺声誉?寒窗苦读就为了金榜题名,金榜题名就为了升官发财贪享浮华,试问这些人,哪里有半点孔夫子说的以天下为己任的样子?”
李蓬蒿垂手一躬,问:“‘以天下为己任’一语,所有读书人打小便听,年月久了,渐渐觉得空远虚浮。依老师所见,这话该作什么解?”
闻言,吕渭一下子瞪大了双眼。
“空远虚浮?当然空远虚浮!人的寿命终归有限,谁都只顾得及生前事,谁顾得了身后名?莫说是臣子,且说那些个君王,除去太宗,有哪个励精图治的皇帝是从一而终的——玄、宪、宣三朝,分别成就‘开元盛世’‘元和中兴’‘大中之治’,可他们哪个不是有了些成绩后便沉湎声色长醉不起?——再有成绩,究竟不是自己的东西。只有寿命是自己的,那么短,再不抓紧享乐就来不及了!”
话至死角,语势陡然上升,又是一阵颠伏陡峭。
“而‘以天下为己任’,那是要费数十年乃至上百年才能成就。一个人为官,居于要位不过短短数年,此后就是变动无常,纵然有机会施展才干,下一个接任的人起来,他的政策即刻就被换,得不到长久的维持,所以一个个都自气馁,自认为寿命太短,斗不过这命运的迁移不居,还不如抓住点实在,享受点人生快活!”
李蓬蒿微微颔首,道:“既然这样,这显然是个死局。老师为何觉得,这死局可以用科举改革来破?”
这一问,骤然激得吕渭双臂大开,向前倾出了身子。
“风云变幻人事更迭,但有一样东西,是恒久不会变的,那就是士人的道心!”
李蓬蒿:“道心?”
吕渭:“你也可以用后代那些史学家的说法。”
李蓬蒿:“你是说,‘士人精神’。”
吕渭:“对,就是‘士人精神’!”
歇一口气,又道:“这‘士人精神’从哪里来?就从这些由古至今的经史子集!我们的先贤,已将他们的操守,他们的智慧,他们的理想他们的归望,全寄托在这一本本典籍里,那是经历万古而不灭的东西。”
“只有亲身去读了,领会当中的‘士人精神’,天下士子才能全然一条心,共继大业!为什么那些政客一上台就要将他们前任的政策全部推翻?因为他们为的是私利,而非‘士人精神’。私利因人而异,‘士人精神’却是四海同一。只有饱读经书,体悟圣人之道,一个在任者才能制定出符合‘士人精神’脉络、能为他的后任继承的惠国政制;一个接任者才能感受到他前任的良苦用心,将此项制度恒久贯彻下去!”
语定,一口唾沫飞出,立在那里大喘迭起。
但李蓬蒿仍不放过他。
“文臣的顽疾可由这个办法得到医治,这学生是理解了。可中晚唐的积弊,不单只这一条——阉祸、藩镇,都是更为迫切的症候,一项科举改革,何以影响到这两个?”
又一桩难题。然吕渭的斗志不见削减,反而见增。
他冷笑一声,说:“广德元年吐蕃人进长安,代宗要逃,那时节他身边可有一个宫廷禁军?没有,身担防卫之责的文臣武将逃得比君主还快!——在他身边扈从的,只有那帮一无所有的阉人。德宗朝,泾原兵变,不也如此么?平日里口口声声鞠躬尽瘁,一旦国破城亡,就将君臣之礼忘得一干二净,试问哪个君主信得过这样的臣子?”
“因而阉祸滥行,在于本身臣子失德,才让内侍有机可乘!藩镇也是一个道理——有几个节度使,得像郭子仪那样的高洁伟岸?军权在握,就嚣张得忘了德行,见君不是君见臣也不是臣了,旁边一帮幕佐,也为了一己之私帮着他们割据一方圈地为王,全不顾王朝之大一统,不是缺了道心是什么?!”
叱问毕,便见对面的李蓬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所以老师认为,这一切祸害凶祲的源头,还得从科举改革做起。”
“自然!”一声高喝,便见吕渭往前夺了一步,就要一鼓作气,来给他综上的讲演作收尾了。
“要改革科举,就是要重振‘士人精神’。做些微末的裁减功夫,只是治标不治本——安史之祸后,大唐未必没有明君,也未必没有贤人,前有宪宣二宗,后有裴度李德裕,他们也都针对阉祸、针对藩镇下了大功夫,然而他们看到的只是病象而非病根,所做努力也无非饮鸩止渴,不多时一切凶祲又会卷土重来。其原因就在于没有洞察——‘士人精神’之凋敝,致使君不君、臣不臣,上下僭越左右篡位,才是引发一切祸乱的根本源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