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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第1页)

“我不能够。江郎,我实实是不能够啊。”

李蓬蒿可以那么做。大和二年,他虽然已经从相位退下,但仍旧官居显要。跟仇士良阳奉阴违,悄然把刘兹佩的文章传扬出去,他做得到。

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刘兹佩被暗杀;以及李蓬蒿被永久贬谪出京,和柳宗元刘禹锡一样,此生不得再光复长安。

李不介意。成为“视肉”之后的这些年头,他为官作宰,已为子孙后代积累了足够的家底。眼见李氏枝叶渐渐生发成势,他也日益没了仕途上的挂念,生出隐退之心。

——可是刘兹佩。

早在宝历年间,李蓬蒿就已特意托人在终南山上买了一处茶舍。前后两院,一个竹林,一个松柏。他想和刘兹佩来。隐身其间,就和伯夷叔齐和竹林七贤那样,终生幽游,不管外面朝代更替,他们都只守准一个山头,“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

——可偏偏是在这关节。

“江郎,是我自私。我襟怀之狭隘,在当见只目得见一条道理,那便是唐朝是终要亡的。做了‘视肉’以后,此一句话便牢牢栓在我的脑里,每每我欲乘着风险做些谏言,或者大着胆子呵斥些内侍,这句话就会出来:唐朝是终要亡的。谏言不出口了,呵斥也变成调和,我着实是真真一只软骨头!

“那时节,也是这句话。刘兹佩找我,要我发行他的文章,我想的也是一样的:唐朝是终要亡,不为你一篇对策,写出来也好,写不出来也好,能为人看见也行,看不见也罢,李氏王朝在公元907年灭亡这一结局永不会变,史上载得清清楚楚,做多少都是无用功。

“既如此,刘兹佩,我如何安然放你去寻死?不发这对策,我犹可留你在这人间多一分时日;若发这对策,你所痛所悲所爱所恨的大唐并不因此有丝毫的变更,日暮西山了,何苦挣扎这一来回!

“我如何做得,刘兹佩,我如何做得。

“然这全是我一己私心。而今我是看明白了,想来江郎读这信也见得分明。往后我不止一次在悔悟,假若当时真依了他的话,假若我不那么畏首畏尾兢兢战战,假若我放开手脚去搏他一把,是否结局会有不同。倘没有,至少不令我与刘兹佩得那样一个满盘皆落索的收场:

“他离我而去了。大和三年,他只身一人作别京城,此后就是在各地州县流离颠沛,再没有还到京来。我与他出了长安就不曾再见过,四处走动,才堪堪将他安排至牛僧孺、令狐楚幕府下,还让人隐瞒,因他是绝不愿知道我在背后为他做这起事的。他连见都不愿见我,我是彻底的寒了他的心。

“是这样。文章风骨,于他重如泰山。那年我不帮他,他几乎目眦欲裂,声声喝喝将我叱问。后他将我目作偷生茍安的庸碌之辈,决心离开。我放声嚎啕,几度跪在他膝下,哀求除了这一桩事,别的全都答允。可是怎么能够。这一桩事就是他全部的事,这一桩事我不能替他办到,我在他心中也便彻底的死了。

“自贞元三年,我将二十岁前的李蓬蒿杀死后;大和二年,我又亲手杀死了六十二岁的李蓬蒿。

“走的时候,没有与我说。我到今记得那日是在兰台,抬头便可望见数十来只寒鸦盘旋在苍柏枝头。过了晌午,冯宿来寻我,见面却不声语,只是嘴唇颤抖支吾。我登时便明白了,让他不要再说,孓然一人到得那长兴坊柳庵破庐,见空荡荡的一个开间,炭火还温温自有余红。人走不远。可我是没有勇气再追了。

“大中二年(848),他在柳州去世。

“和宗元是一个地方,真真造化弄人。”

“江郎,到这里,我的话即近收束了,你有什么感想么。

“回头看,当真是长啊。那时李贺有一首诗,诗里面说,‘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确乎是这样,‘来煎人寿’。

“这千二百年来,我是渐乎朽木了。得以存续一口气吊着,不唤我的同类杀掉我,全凭当年分离的一份痛感。然这痛感居然也慢慢消淡了,头五百年,还钻心透骨,时时磨折着我,使我隔几日便回去一次,是眷恋,也惶恐忘了你的容颜。

“后面呢,五百年过后,天地还是那样长久,可我的痛感究竟维持不住了。不再回去,因回去也没有意义,总是那些画面,亿万次来回终也麻木。我只能盼着一件事,就是你的轮回。确切说,刘兹佩的轮回。只这一件,能叫我捱下去,度过这煎熬的人寿。

“因而我还算偷生。偷生,即只有岁数的长进,而没有思想的长进。晕晕乎乎,只盼着早见你一日,谈什么思想的变迁呢,连痛感都几乎无了。

“直到遇见吕渭。

“不错,2046年在西安大雁塔遇见吕渭,那一次,是我李蓬蒿作了千百年朽木来又一轮回的新生。

“吕渭与我说了什么呢,与我前面与你说的并无大不同,只是我的想法却有不同了。他对大唐王朝的忠切,对奸佞宦官的憎恶,对国祚衰亡的痛惜,实在像极了千年前的那一个人。

“刘兹佩,又是活生生的一个他坐在我的面前。

“我于是思考了。吕渭刘兹佩柳宗元刘禹锡,都是明睿智深目光高远之士,纵使他们没有作‘视肉’,难道就望不见李唐终将倾颓之势么。

“何况吕渭还是真切的一个‘视肉’,可他还如此做,跟那许多平常人一样,倾尽全力要挽回一座将塌的大厦,甚至隔了千年还痴心不忘,这是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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