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未曾刻意地媚惑,君钰那种历经世故沧桑的妩媚知性,柳子君只觉得是那般无可比拟的绝代风华,那夜肢体交缠的神姿玉骨,让他意犹未尽。
这样无须装饰而成熟的大美人,这般历经世故的温柔绝韵,相处久了怎麽能不心动?哪怕眼前人是个男的,哪怕这般的恋慕是在世俗规则中的异样,哪怕是拥有着世间许多美人的君王。这般致命的诱惑,光远远看着就觉得妖冶而迷人,何况日夜相处。
——也无怪宣帝那样霸道狠毒的人,甘愿沉迷其中,在虚与委蛇的半真半假中,亦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为之给自己织起一个单纯的美梦,危险而质朴地向人展示出了一份憨厚炽热的爱意。
动情,对于一个执政掌权的人,是这般的危险,有了情,便有了弱点,人动情越深,自越是危险。
可若是能让柳子君自己选,他也会期望拥有一个这般完美至极的梦。
可惜,能选择的人,从来不是他柳子君,他柳子君一向都只是被人选择的人。和君钰度过的那一夜,亦是君钰的选择。
不过很可惜,也只有那一个晚上。
那也是柳子君和君钰第一次真正见上面的时候。彼年,君钰一头青丝已成刺目的华发,他着一身雪青色宽袖长袍,面向着滚滚水面的河流,而柳子君抱着自己的长剑坐在岸边小亭的檐上,看着他临风而立的清瘦身形,很久很久。
“西风一夜催人老,凋尽朱颜白尽头。”
——彼时,看着君钰那般天挺姿容却清瘦憔悴的模样,柳子君就想起了这句诗。那时候君钰身上那般凄凉绝望的神情,掩都掩不住。
那时候的君钰被夺了手中实权,家中丧事又是接连,柳子君料想人情反複,这尘世多的是世态炎凉拜高踩低之事,却不想也可以让一个姿容玉树位高权重的人灰心到这般的地步。
柳子君看着君钰,看着看着,突然的,就看到了自己。柳子君突然就笑了。浊世无常,若是心不够狠绝,他我的痛苦,并无差别。
柳子君想到了自己的母亲柳月夫人去世以后,他满身水湿地在头骨遍地的乱葬岗前站了一夜,那时候的他还不愿意轻易地跪下去。他又想起了自己衣衫褴褛地站在含香阁卖花的小女孩身旁被人嘲笑的时候,那是他第一次向着别人挥起了手中的屠刀。他又想起自己身受重伤形容狼狈地在石道上爬行的时候,他想起了自己这一路上的艰难困苦,每一步都让他窒息难耐,周围却仿佛是永夜,永远的墨色沉沉,永远都看不到一丝亮光。就像……像那时候君钰那一双漂亮的眸子深处掩不住的寂灭之色。
彼年,看着看着,柳子君深深皱起的双眉却不由又舒展了。柳子君甚至以为君钰会像古画上的谪仙一般跳下河流而陨落于黄泉回到“天上”去。
可君钰终究也没有跳下去。
柳子君忍不住问君钰为何不跳下去,君钰却反问自己知道什麽叫“绝户”吗,君钰停了停又说,死是那般容易,可他没有子嗣,家中的女眷和幼孩需要自己活着。
那时候柳子君并不明白一个没有子嗣的人为什麽会有幼孩的负担,但是他并没有继续问。
后来呢,柳子君终是问了君钰要不要继续他们的交易,并且大着胆子邀请君钰一道出游。
柳子君本也只是为着欲望驱使下神使鬼差地随口一问,他却没有想过一贯家教甚严的君钰,那幽深苍凉的眸子上鸦翅般的睫毛颤了颤,扬着一头纷乱的华发,而伸出手来轻轻压住,君钰对他轻轻道了句“好”,声音若有似无,转瞬即逝。
君钰竟是同意了自己的邀约,而后与柳子君一道频频出入风尘之地,听戏饮酒、走马观花,行那些风花雪月、醉生梦死之事。
甚至,有了后来同他的一夜风流。
人生碌碌,音短韵长,悲喜一念,地老天荒,想来还觉彷徨。
柳子君收回思绪,看了看天色,确认了荆鸿在君氏的处境安好,终是掏出信件和账本向君钰送上,又将剩下的菜打包,便离去了。
功名利禄尘世尽,乾坤荣辱皆独唱。
宣都冬日的雪夜,若是不着一身厚实得到擡腿都艰难的冬衣,在滴水成冰的寒夜里站上一些时候,便可能成为一座薄薄的冰雕——不过相比在江南那种湿冷刺骨而入心扉的寒,柳子君觉得倒也不分伯仲。
小楼轩窗,竹炉汤沸,女人的影子随着关上的门消失,只余烧红的炭火给与人冷漠的心头一丝暖意。
柳子君着着筷,捏着酒杯,着一身素衣坐在矮桌前,一个人慢慢地吃着新鲜的肉食,喝着烈酒。他清癯秀气的身影安静淡漠,全然不複白日抄了李墨族人的家而后和一群军官进青楼时的趾高气扬和春风得意。
窗外狂风的怒吼,如泣如诉,就像此楼可瞥见远处小屋中被男主人发洩责打的女人的哭喊一般,让人心头发颤,却叫人避而远之。
那个女人,柳子君刚来的时候就认识了,她给家里人做饭的时候,送过柳子君这个新邻居一张自己烙的饼,她说“你孤零零的一个人看着叫人有些难受”。
她原是那般的秀丽,生得一双柔情的眼眸,彼年柳子君每回见到她,从来只见她安安静静温温和和,给人愉悦舒服的感觉。只是她的家中是那般的贫困。
后来,柳子君再回宣城见到她的时候,她已经作了人妇的打扮,那双光亮的眼睛里仿佛失了色,变得空洞忧愁。而柳子君回到这个巷子里住的夜晚,总是时不时能听到她凄惨而压抑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