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钰闻言顿了顿,眉头微微一动,但是不漏半分情绪,手下继续不停地解着手上的连环。
君钰大约可以揣摩到缘识夫人的心思,只是他纵使理解缘识夫人为何会如此执着于囹圄禁锢而绝望,他也不需要去跟她报以任何回应,更无须开解她。
没必要,也不值得。
对君钰的立场而言,有些人注定不是跟他一路的,既然有机会爬出泥泞里,她还选择了向下湮灭,那就顺从天意。
君钰在乎的从来只有那麽几个人,事实上他并非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他对其他人的怜爱,不过是他自幼受到对弱者态度教导的修养怜悯使然——他想自己对人间冷暖的那些不适情绪,应该也多是因为如此。
他倒是理解后宫这些爱慕皇帝的女子的心思,纵使不是因为荣华,如林琅这样年轻俊俏、能文会武、还知道讨人喜欢的公子哥,本身也是足够吸引世家小姐青睐的。而似乎如缘识夫人这般癡愚的女子,总会一厢情愿得以为为了爱人诞下子嗣会是多麽感人的事情,似乎她们从来不会考虑其他事情,也不会了解她们一厢情愿感动自己的事是需要付出什麽样的代价。
跟缘识夫人这些女人的心思相反的是,若非既成事实,君钰并不愿意以自身为林琅怀胎,怀胎这种事,太过于耗费他的身子精力,君钰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冒险去为这般事牺牲自己的身体,多年前,君钰以为自己将死,才顺应了实事没有打掉那双孩子而期望养活他们——不想后来出了那些事。多年后,君钰依然不是自我愿意怀上腹中的孩子,若非林琅执拗强权,君钰不会不求回报而去成为一个一碰就碎、事事都要受到他人照拂而任人拿捏的弱势孕者。
如今,他三十年的武功一朝被废,而终日饮药为生,一个从前他从来不必放在眼里的娇弱女子都可以随时刺杀他,没了奴仆看护,他显得那样被动无力……想想自己的处境,君钰觉得极其可笑。
——但或许,他这模样是林琅所期望的,或许,也是因为林琅孤独而缺乏安全感,这些时日,他是想通了,林琅也许是怀着这种想捆着他在身侧的心思。
也许,唯一能让君钰感到一点欢愉的是,林琅的确是对他真心实意地爱慕着,而且林琅的这种爱慕是这般得浓厚持久,让君钰有些惊讶,亦让君钰的处境也不至于真的跌落谷底、永不翻身。
缘识夫人瞧着手上的绳结目光呆滞地继续道:“母亲知道秦行伍对我做的事,她却要我只是忍耐,她说这是女人的命,母亲说她容貌已经不行了,要我顺从讨好秦行伍,只有这样我们的日子才能继续过下去。秦行伍因为赌博欠下了不少债,后来讨债的人多了,他甚至会将我送去给他人过夜抵债,没到十四岁,我就怀了秦行伍的孩子。秦行伍自我怀孕后,停止了对我的打骂,倒是算得上温柔体贴了一段时日,可是在我有孕六个月的时候,他又因为欠钱,将我送给了侯府管家阎可钦抵账,母亲在我的卖身契上按了手印,阎可钦做着的一些地下买卖里就有人喜欢睡带着孕身的女子。我第一次被派去服侍他人是跟着一个同样怀了孕的姐姐,对方是两个长得很是兇悍的武官——跟我云雨的那个人,他见我幼小可怜起初倒是有点小心翼翼,可是渐渐那个武官的兴致来了,就觉得我十分可欺开始留余地折磨我,我当场见了红,他只是觉得我太没用,我忍着痛不断讨好那个人,我很怕他对我不满意,然后被阎可钦‘退货’,这般,秦行伍也不会让我好过……同行的那个姐姐瞧起来是做了很久这样的事,一点也没有慌张的模样,那个姐姐见我甚至可怜,大着胆子替我不平了两句,可就是这两句话,却被另外一个武人立刻打了两巴掌,而后抓了头发一顿暴打。那时的我虽经历颠沛,见识过饑荒饿民的流离堕落,但我也从未见过因为一时兴致就如此兇恶毒打一个怀孕弱女子的粗暴,我吓得只顾哭喊连肚子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可是没有人会来救我们这样的女子……”
缘识夫人说到这里,面上有些凄厉的狰狞,她喘了口气,顿了顿,见君钰眸子深不可测又不发一言,便继续道:“那个替我说话的姐姐原是沁缇侯的一个‘情人’,后来那两个武人因事走了,侯府管事才来。那个姐姐的孩子是保不住了,人几乎也被打废了,沁缇侯知道了这件事,来瞧她的时候见她有了残疾脸破了相,却就让人给了她二十两银子打发了她。沁缇侯顺路瞧了我一眼,他见我的模样却是二话没说将同样奄奄一息的我带走,沁缇侯请了最好的大夫为我引産治病,让家仆好好伺候我,甚至还请人教我学习歌舞,我那时候不明白沁缇侯为什麽要这麽做。沁缇侯还说我伤了身子不能再生甚是可惜,那时候我也并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我只知道他是那样细心地照顾我,我母亲都没有那般关怀过我,我心里想着一定要好好报答他……在侯府我一夜之间成了沁缇侯跟前炙手可热的人物,从前对我颐气指使的奴仆们见了我都要叫一声‘好姐姐’。后来,沁缇侯让我们一群歌舞姬给陛下献艺。如沁缇侯所说,陛下在一群歌女之中一眼就相中了我,在侯府就临幸了我,那时候,我并不懂为什麽,我以为这是天意,我以为是我姿容出挑有别于衆,陛下是单纯地对我一见倾心……陛下对我说了许多情话,他摸着我小腹上的纹路说他不介意我卑微的身世,他说他以后会庇护我,不会让我再吃那些苦楚,他说他不会让任何人再看轻我……陛下很快给我改了名字换了家世,带我到他身边给予我尊位,陛下还亲自教我学文习武弹琴下棋,教我礼仪条教,教我不要对除了他以外的任何人卑颜奴膝,教我如何说话处事一言一行作为一个真正出身高贵的人……我以为陛下是爱我的,他是那样对我好,还给予我沁缇侯都不曾教我的尊严,陛下……只有见了我才会有那般癡迷的模样眼神,后宫她人何尝有陛下这般的用心关怀,纵使是花颜夫人也不得陛下这般细心教养和爱敬礼遇,所以我才以为……我……又有什麽资格以为呢,我这卑贱的身子早就如娼妇一般的髒了,我何来廉耻,这一切根本不属于我这个影子……”想起先前某位妃子在得知她真正的出身时对她的嘲弄唾弃,缘识夫人不由感到一阵迷茫而喃喃自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