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好一阵沉默,直到周屿像是终于从怔忡中回过神,“……我忘了。”
“怎么会?”陈正的眉毛挑起来,难以置信的神情。
周屿的目光露出明确的漠然,“我失忆了。”
陈正自然知道这是拒绝继续沟通的意思,不过原本周屿只是见义勇为,没牵扯到任何刑事案件裏,他不能用对待嫌疑人那套对付他。
陈正从本子上撕下一页纸递过去,“这是我的电话号码,哪天恢复记忆了随时联系我。”
他起身,“有困难也可以找我。”
“谢谢。”
从医院出来后,周屿先找陈正消除失踪人口檔案,补办了身份证,然后在目光所及之间找了个洗车行,虽然是体力活,但包吃包住,已经是他作为只有高中学历的边缘人群,目前过渡阶段最好的选择。
他回到原本住的地方,遇到了在街边送外卖的小满,才知道自刘珍阿姨五年前因病去世后,他一直靠打零工为生,没有了医药费的拖累,生活倒也算平稳顺遂。
他来到盛世裏原来所在的商业街区,现在却连商场的影子都看不到,只有一片尚未开发的老旧居民区。绿灯亮,通过人行道时,他和一个人迎面相撞,是一身职业装的茅茅,她戴着蓝牙耳机,在打电话,只是微微一怔,就连连道歉,完全对面不相识。
他去了趟平洲人民医院,林槐序作为金字招牌,个人照片和履历在新落成的门诊大楼上电子屏滚动播放着。在自助挂号机上查询,可以搜索到宋修然的坐诊时间,但他没有上楼。
他一遍遍拨打着那个电话号码,机械音一遍遍提示着,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他终于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没有盛昕音存在的世界。
从醒过来那刻起,周屿就发现了他的五感已经全部恢复正常,似乎代表循环彻底结束,他再也没有重来的机会了。
万事万物都在安静而有序地运转着,它们各自有其命运的轨迹。
可是盛昕音呢,真的到此为止了吗?
四月裏的一天,严霜来到车行时,周屿正在小心翼翼地给一辆车贴膜,临近收尾,不好中断,她很有耐心地等了大半个小时,待他完成工作跟主管请假后,两人来到附近的肯德基。
周屿知道陈正早就把他的消息告诉过严霜,可她一直都没出现,可想而知,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愿意见他。
店裏人不多,周屿找了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严霜去柜臺前点了一份套餐端过来放在他面前。
等了半天,严霜都没说一句话,周屿只好主动问:“你找我什么事?”
“陈警官说你不肯告诉他这十年去了哪裏,我也不问了。我只想问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严霜见他不回答,“如果你想继续上学,我可以……”
“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你生活脱轨的标志,不是想让我在你面前永远消失吗?我们早就没关系了,你不用……”
严霜打断他,“我承认,十年前你失踪,警察找到家裏来,我一直隐瞒的事被拆穿后,确实想过你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但这些年,我眼睁睁看着音音的父母承受着失去她的痛苦,感同身受,我……我不想以后没有机会了再后悔,小宇,不管怎么样,我都是你的妈妈。”
周屿平静地听完,定定地望着她。
严霜把餐盘推过来,“有什么困难,我都会帮你的。你小时候很喜欢吃这个……”
见他不为所动,她轻嘆口气,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的名字是我取的,原本是希望你能像个小岛一样,独立自强,无畏风浪,但当时没考虑到另外一层寓意,你这性格也不知道是随了谁,总是拉着脸,一副谁都不想理的样子,太孤独了……”
周屿垂眸,拆开汉堡的包装,咬了一口。
等他吃得差不多时,严霜才说:“还有件事,音音的父母知道你回来了,他们很感激你当初的见义勇为,虽然没能救回他们的女儿,但也想当面谢谢你,你……什么时候有空?”
周屿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还以为她真转了性子,良心发现亲情回归,没想到终究还是为了利益,为了维持她所谓的体面。
这么多次的循环还不够你看清她吗?你到底还在心存什么幻想?
周屿三口两口把剩下的汉堡吃完,“不好意思,我还要回去洗车。”他从兜裏掏出三十块钱现金放在桌面上,“我八岁的时候喜欢吃汉堡,但那时你不愿意见我,从来没给我买过,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说完,他再也不看严霜一眼,径直转身离去。
6月25日,高考出分日,周屿在店裏见到来洗车的李彦,他开一辆白色新能源车,已经工作五年了,胖了不少,毕业后考上了税务局的编制,在基层当公务员。
他诧异于周屿窘迫的境况,非要请他吃饭,顺带叙旧。
周屿推脱不过,也看得出李彦的热情丝毫不带恶意,只好跟他来到附近夜市上的大排檔。
但他不喝酒,三言两语含糊过去失踪这些年的去处。
李彦的谈兴很高,“你不知道,当年盛昕音……她死了,你失踪了,整个学校都快炸了,校长恨不得天天蹲在警局等你的消息,武老师那阵子更是连个笑脸都见不着——”
他放下酒杯,再次重重嘆气,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掸掸烟灰,“五年前,武老师也因病去世了,她还那么年轻。从那以后,我就彻底悟了,人生苦短,转瞬生死,什么车啊房啊钱啊,不重要,到底是当官还是洗车,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