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上的那本魏云深有点印象,讲的是一个书生救了狐妖被以身相许,结果书生家中有妻室于是抵死不从,最后被狐妖强抢了的故事。
并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话本,里边内容粗俗,后期甚至一大堆淫词艳语,是他刚到魔界时闲得发慌托冯岭给他带来的东西,只是无聊做个消遣,不知什么时候放到这里,竟还被宋持怀拿在手中。
且看宋持怀的样子,似乎还没看到后面女狐妖给书生下药那段,否则恐怕做不到那么面不改色。
魏云深霎时有些心虚,连带着来质问的气势都弱了不少,他从宋持怀手里抽出书,心里头这才自在了点,绷着脸问:“你都跟时度说了什么?”
面对他时,宋持怀没有了在时度面前的那么咄咄逼人,他默了片刻,道:“是我对不住他。”
魏云深皱眉,宋持怀这个态度跟时度说的仗势欺人可完全不同。
他只觉得脑子里一团乱麻,好不容易理出一根线头,才问:“……你没骗他?”
他问得语焉不详,宋持怀知道魏云深有所避讳,点头过后还不忘替他补全:“最开始放出魔族吸引万剑宗的注意……确实是我做的。”
魏云深沉默道:“可你那段时间都跟我在一起。”
“你忘了吗?我有黑鸦。”宋持怀好心提醒,“虽然在魔界里不知为何召不出来,但当时并不是在魔界,何况……”
何况,冯岭是他的人。
后面这句被宋持怀及时咬住,他可以随便激怒时度,因为他需要时度的愤怒替他造势,可魏云深不一样,如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掌控在这个少年手里,但凡魏云深一个不高兴,他连门都出不了,更何况后面的计划。
好在魏云深似乎被这个消息打击到了,他并没有追究宋持怀“何况”后面的话,咬着牙忍了一会儿,问:“为什么这么做?”
“我后悔了。”看出他的理智又开始被侵蚀,宋持怀越发不解为何先人们会为了这么一部容易被情绪左右的功法闹得腥风血雨,但眼前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他仔细盯着魏云深,随时准备好安抚对方失控的情绪,一边尽量以最平和的方式叙述最不堪直视的过往。
他说:“我那时为了……你的事,着了心魔一样,我需要一个引子,所以……”
话到这里已说不下去,宋持怀以哀求的目光看向魏云深,似乎是希望他不要再问。魏云深却听明白了,他冷笑出声,喝道:“你需要一个引子,让各门各派重新注意起多年不世出的魔族,好能让魔族这盆脏水更准更狠地泼到我头上,是吗?”
这是事实,狡辩无用,宋持怀张了张嘴,只道:“抱歉。”
“你的道歉没用,我也不会信你真有悔改之心。”魏云深看着他,眼底的寒意使人如芒在背,“比起这个,你若实在不愿告诉我为何今日态度转变这么快,师父是否能好心施舍一句,告诉我当日恨不能置我于死地的缘由?”
第62章休戚
魏云深已有一段时间没再叫过他“师父”了。
两人一站一坐,犀利或迟疑的眼神在空中短暂交汇,前者咄咄逼人,后者避无可避,半晌过后,还是宋持怀率先移开目光。
他说不出任何其他的话,嘴里除了抱歉还是抱歉。魏云深听得烦躁,可眼前人垂首避目的样子实在可怜,直到这时,他终于可悲地发现,纵使他曾因为宋持怀的背叛落到那样惨烈的地步,却始终对这个人恨不起来。
也许是有怨的,却不是怨从邺城初见开始步步为营的试探算计,也与后来的设计背叛不大相干。魏云深甚至不恨宋持怀从头到尾对自己没一句真心话——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自私自利,不择手段,对他有用的永远温声细语地哄着,对他无用了就立马丢弃,毫不心慈手软。
魏云深唯一怨的,不过是宋持怀对谁都好,唯有自己仿佛生下来就是碍他的眼的,竟要遭他那样磋磨。
若人人相等也就算了,若宋持怀对着别的什么人也这么不假辞色,魏云深还能再哄一哄自己,说宋持怀并非故意针对,而是天生如此。可偏偏又不是,宋持怀就是对谁都好,看了谁都愿意温声笑着,就算有时疲于应付也不过不准痕迹地浅慢淡开,而不是像对自己那样,千般筹谋只为了污他名声,众目睽睽之下将他推入魔族深网,让他遭正道人人唾弃,从此往后,不能再“名正言顺”现身在修仙界里。
……他甚至想过让自己死。
虽然魏云深现在已经对修仙界祛媚,不再觉得各宗各派的弟子都是修正卫道的仙人,但这仅是他的看法,对宋持怀来说,他在修仙界生活了这么多年,并且往后也是要一直与其间众人打交道的,在这种情况下,他能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修仙界里摘去,其厌恶程度可见一斑。
可是现在——
魏云深抿着唇,他盯着宋持怀因垂下头而暴露在自己面前的柔顺的发顶,宋持怀已许久没有束发,却并不让人觉得凌乱,相反泼墨一般的青丝及到腰下,与绣着银色暗纹的雪质外衫黑白相映,衬得他整个人无辜如山野精怪,倒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恶人。
万一他是真的后悔了呢?
魏云深从未见过宋持怀这般模样,就算从前在天极宫时为了降低自己的戒备,他也仍保留着几分修仙之人的端方和傲骨,而非如眼下这般似乎连尊严都可以抛却的示弱,连句为自己狡辩的话都不说,若问起来就只道歉,倒真跟从前的宋持怀大相径庭。
魏云深心弦微动,他缓了口气,声音也不似刚才那样强势:“你说你后悔了?”
“那好。”见宋持怀点头,魏云深走到榻桌的另一侧坐下,“你先说说,那时为什么要害我。”
这个问题宋持怀曾经给过答案,此时也他未加思考,“魏士谦”三个字才刚出口,魏云深便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态,打断道:“我要听实话。”
他无所谓宋持怀在别的地方骗骗他,就算之前捅的那一刀都没关系,反正他在这个世界上无牵无挂,除了宋持怀谁都不想要,所以这条命拿给他也没关系,唯有这点,魏云深想究根追底,他不希望宋持怀对自己有所隐瞒。
宋持怀沉默了会儿,道:“这就是实话。”
魏云深觉得好笑,却没能真的笑出声,他紧着声音问:“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不是魏士谦的儿子,你就不会那么对我了,是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宋持怀擅长说谎,也毫不怀疑自己玩弄人心的能力,否则魏云深当初不会直到最后一刻都仍不敢相信自己在做局害他,否则凌微不会到现在都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要仰他鼻息才能苟活的“有有”。他习惯伪装自己,没有本真、没有自我,只看自己需要什么、别人愿意看到什么,再将自己包装成别人想要的样子与人交往,占尽便宜,无往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