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同一个星期的周末,西里斯给我带了花。很难以形容的品味。大约也是因为冬季少有选择,是一大束暗红色的玫瑰。开得正好,挨挨挤挤,遮住他的脸。我开门的瞬间,忽然一下将花束偏向一侧,露出大大笑容,说,今天感觉怎么样?我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吃饭。那天是西里斯第一天踏入我的公寓,但是没有表现出一点好奇,好像早已经见过这间房子,举止之间非常自然。我做了文火煎三文鱼与蕃茄蔬菜沙拉。丹麦是小国,物产不丰富,全靠贸易。哥本哈根这座城,词源的意思即是商贾之港。偶尔有从更北部法罗群岛捕获的海产,三文鱼肉质鲜嫩,不需要经过复杂的烹饪过程,入口即化。一般贩卖给星级餐厅制成刺身。但是我的免疫力缘故,不能吃生食。乘盘的时候,西里斯已经找到我闲置在厨房角落的空酒瓶,装满清水,哼着歌插上玫瑰花放在餐桌上。妍丽丰饶的姿态,如美人衣裾,或者天边云霞。大约是因为光线昏黄,本来觉得俗气的玫瑰红色也忽然让我觉得有古韵,隔远一些看,质感好像是绢缎。再抬头看那个生着黑头发的年轻人,他正在对我笑,挤眉弄眼的样子,好像存心想要逗乐我。可是眼神中又有什么令我看不透的东西,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样的灰色眼睛——又或者,这样说也不尽然。我从小生长的罗斯基勒是海港城市,冬季阴雨连绵的时候,港口水面上漫起的叫人看不透的迷雾,似乎就是这样的银灰色。对着三文鱼与一瓶亚历山卓·维奥拉的橘酒,那个晚上大约是我有生之年,第一次与人面对面说这么长时间的话。我讲出身,讲家庭,讲我除却天生疾病,乏善可陈的二十几年人生。西里斯认真听,听到先天心肌病变的时候,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沉重,很快又安慰一样地为我倒橘子酒。我们谈彼此专业,他讲笑话,说你猜需要多少个音乐家才能换一个灯泡?五个,一个人扶住灯,另外四个人喝酒喝到屋顶开始转圈。说完自己趴在桌上笑了足足一分多钟。我说,你不正常,你需要帮助,专业的那种。你需要有个经过职业资格认证的心理治疗师坐在你对面,拿个小本和笔一边点头一边刷刷写的那种帮助。谈哲学,讲存在主义,讲尼采式的对于神性与人性的辩论。我问他,你觉得究竟是神明创造了人类,还是人类创造了神明?那一瞬间他原本带着笑的脸上好像有点不自然,我想只是我的错觉。他近乎于不置可否地,只回我以加缪的存在主义学说,说假设神明真的存在,那么他一定首先且最基本地,是死亡的主宰。因为如果原始宗教的产生,都源自于人类对于周身自然的探索与理解,那么宗教教义,那些由人类撰写的著作,都是对于生的理解。生是永恒变化的,只有死亡才是恒定,才是人类无从理解的所在。我说,我没有明确的倾向。我相信往生,因为我像所有人一样,也需要一个对于万事万物的解答。也许人类创造了神明,因为人无法自我承担所有的龌龊,与偶然的美好。也许信与不信,只在于你愿意放过自己的程度多少。也许,人能在明知道某事某物是安慰剂的前提下,依旧享受安慰剂的存在。酒瓶已经半空,忽然又聊到神性与语言的诞生。我说,我曾经读到过这样一种说法,假设巴别塔之乱曾真实发生过,也就是说,假设人类的语言可以追溯到最原始的母语,那么这种语言中的第一人称,是否就是神明的本名?因为假使你是宇宙中唯一的存在,也就没有必要生造出其他的代词。西里斯说,但是宇宙中唯一的个体,根本不会把自我与其他东西区分开。因为智慧个体不需要特意与物质区分,只有在有其余智慧个体存在的情况下,才会有这样的诉求。他将盘中最后一块沙拉番茄含进嘴里,又含含糊糊讲,也许语言的诞生,最早是为了与其他人类交谈。但掌握语言,却反而改变了人类思考的方式。也许在语言诞生前,人是没有所谓的自我交流的,一切思想都是以感情,图像与声音碎片的形式产生。所以根据你的假说,假如神明真的存在,那么语言只会是用于与人类沟通的一种工具,而非神作为一个个体会需要的东西。我说,其实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只有一种语源。在书写字体成型前,就已经有遍布各地的岩画和雕刻。和宗教一样,书面语言的本源也应该是生于环境,环境造就思维方式,思维方式造就语言结构。我记得世界上现存的语言,好像能够依靠结构进行分类,但我忘了具体是几大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