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以泽反应迅速,身体立即后缩,尽管没有被李明宇抓住脚踝,裤脚还是被大幅度掀起。
李明宇还是看到了。
杜以泽惊惧地望着他喘气,一手将右腿的裤脚拽得极低,布料被拉出几道沟壑似的深长褶皱。他不敢想象李明宇的反应,是恶心,还是厌恶?自我的抵触与恨恶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他无法再接受李明宇的任何一点排斥。
李明宇四肢发软,无法支撑身体重量,他不再蹲着,改为双膝着地,用两只手掌撑在地面。他的头颅垂得很低,杜以泽只能看见他的头顶。杜以泽不说话,埋头拽着自己的裤脚往靴子里塞,差点落荒而逃,焦灼得如同被放在烤炉上来回煎烤。
李明宇的头越垂越下,到最后他几乎将自己蜷成一只蜗牛的螺旋壳。他抱住自己的头,双肩无声且剧烈地起伏,说话时的声音像破碎的风琴。
他问杜以泽,“会疼吗?”
杜以泽坐在地上,过了许久才说,“不会。”
很小的时候他听过一个笑话。一个小孩一直牙疼,好不容易找医生拔掉了蛀牙。回家的路上,妈妈问他:你的牙还疼吗?小孩捂着脸说:不知道,我的牙留在医院里了。
杜以泽也将自己的右小腿留在了医院里。
手术是在林生严的医院里做的,不过医生却是杜以泽自己从黑市上找来的。他的右腿并不是完全不能使用,平日里借助辅助工具依旧可以行走,但也仅仅只剩行走这一项功能。他并不想要穿戴式的机械腿,一是容易松动,成为别人的攻击目标,二是不够灵敏,他更想要一条嵌在自己大腿里、比正常人还要敏捷、迅速、力量强劲的右腿。
此类手术对人体的损伤极大,且不可逆,就算是“榜单”精英也不愿冒险,受伤之后大多选择改头换面,彻底隐居。可惜杜以泽没有办法全身而退,就像王家宇同样不可能顺利辞职。断了无法再使用的右腿,他才有机会自保。
杜以泽卖掉了自己在全球各地的房产,才换来这次手术的机会。他截掉的不仅是膝盖,还有整条小腿,不过相较于安装机械腿,截肢的风险算是最小的。
手术之前,他签了免责书。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任何问题,他只能自认倒霉。手术之后,他全身上下,除了人头,也就这条右腿最为昂贵。
这条仿生机械腿是定制的,功能完全,完美地模仿了行走时小腿肌肉的动作,而膝关节的传感器则能同步感受神经信号,无论是失衡还是受到撞击,都能及时做出反应与调节,减少背部压力。光是联系医生、预约检查和手术就耗费了近半年的时间,不过相较于漫长的等待,复健时的痛苦对杜以泽来说几乎相当于无。他恢复得很快,没两个月就行走自如,只是他怎么也喜欢不起来这条安在他身上的机器。
林生严看他恢复自然十分高兴,甚至还去医院里看望他,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想退休了。”杜以泽说。
“我也想退休。我才是该退休的年纪。”林生严没有问他为什么。
如果杜以泽不退休,或许还有机会成为“榜单”的传说之一。现在他这条腿别说是踢断抢劫李明宇的男子的手腕,就算是肋骨都能轻易踢断一排,可是他确实不想干了,杀戮对他来说失去了意义。他根据银行卡的消费记录找到了李明宇的馄饨店,在附近租了个小小的地下室,每日花费极长的时间做基础训练,好提高自己对右腿的使用与控制。
手术虽已结束多时,截肢的后遗症却无法用药物治愈,他时常因为剧痛从噩梦中惊醒。机械腿没有问题,功能良好,可是他并不存在的右腿上却持续性地传来被刀来回切割的剧烈疼痛感。他永远都穿着长裤,不想任何人发现,更不想看见从他们眼里流露出的同情。
可现在正是因为李明宇的同情——可怜也好,心软也罢,抛弃那一点不值钱的尊严,杜以泽终于为自己换来一个不被赶走的可能性。能得到这点同情已是他的奢求。
李明宇把卧室里的床垫让给他,自己睡在客厅的沙发床上。卧室的房门没关,侧头就能看见李明宇躺在沙发上的身影。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凌晨三点钟,李明宇从沙发上坐起,在客厅里翻箱倒柜地找了半个多小时,终于从橱柜的一角里找出青龙藏着的烟盒。他推开后门走上街头,背靠着墙顺气,第一次破了例,颤抖着手给自己点火。风迎面吹来,烟将他的眼眶熏得隐隐作痛。
没一会,杜以泽就从后门里跟了出来。
李明宇猜到他也没睡,“你为什么要骗我?”
明明本可以及时止损,明明不至于落到这种境地,李明宇勉强扯动嘴角,“我知道你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想给我看。你知道我最恨你什么吗?我最恨你这么自私,从来都只顾自己。”
杜以泽沉默地听着,“是我的错。”
“是你的错!他妈的,当然是你的错。”李明宇扯下牙关间的香烟,“你明明知道我会有什么反应却还要来找我,这不是故意的是什么?你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会满意?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他说着说着竟掉下眼泪。这辈子没有流过几次眼泪的他,为什么总是因为杜以泽而伤心欲绝?他宁可杜以泽继续做他的杀手,在外头逍遥自在,只有这样他才不会动摇,才能毫无负罪感地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