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花园生机盎然,晴朗的天空缭绕着雀鸟清脆明亮的啼叫,却失去了唯一欣赏它的主人。方识秋不再坐在窗前凝望花园,终日坐在床边望着那一面空荡荡的白墙发呆,对父亲和医生的到来视若无睹。有时他会毫无征兆地陷入沮丧,一个人坐在角落或是躺在枕头上安静无声地掉着眼泪,不发出一点声音。几乎无人察觉方识秋崩然溃败的情绪,直到喂药时看见他通红的眼眶和脸上残留的泪痕才慌慌张张地拥抱他,迟缓地抚摸他瘦骨嶙峋的脊背。初春的气息攀上垂丝海棠的枝头时,方识秋试图寻求安乐死的消息在家人之间不胫而走,古怪沉闷的气氛如冬日的乌云般笼罩在庄园的每一个角落里。友善的同龄者不再闯入他的花园,彻夜灯火通明的露天泳池死寂沉沉,长辈和佣人经过门前时都自觉放轻脚步和动作,生怕惊扰他的休息。管家将房间里所有的东西换成柔软的硅胶材质,没有锐利的棱角,也不会破碎,无法伤害任何人。所有人都小心地照顾着方识秋的情绪,竭力不去触碰他心里那根敏感易断的弦。然而方识秋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痛苦。他将思绪从大脑中抽离,在白茫茫的墙壁之上游移,如同一只好奇的猫追逐着白墙上深深浅浅的光影。大脑放空的时候,虚拢的掌心里常常会出现一些奇异的东西。有时候是温热柔软的手掌,贴着指缝紧紧地握着他的手,有时候又是湿漉漉的像是眼球一样的东西,在掌心里来回翻滚。“秋秋……”梁暝的声音猝然响起,方识秋茫然地抬起头,视线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却搜寻不到梁暝的身影。喘着粗气的动物从他身后走过,拖着漂亮长尾的雀鸟鸣叫着落在露台上,屋檐下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起,房间的角落又传来木炭燃烧的爆裂声。无数不同的聒噪声音在空寂的卧室里回荡,方识秋视线所及之处却永远只有一片被泼上赤红色的雪海。那片雪海只在方识秋的眼中停留了瞬息。等到漫长的春季开始,漫无边际的雪海在逐渐攀升的气温中消解融化,频繁出现在梦境里的魔鬼也随着血气凝重的赤红泥沼一同灰飞烟灭。方识秋不再梦见梁暝,不再被他胁迫恐吓。他像是从一场真实又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所有被凌辱折磨的记忆都缓慢地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层灰白色的薄壳。夏季再次到来时,缄默不语近四个月的方识秋突然开口说话。“我想去海边。”“想去看海。”他出生在南方沿海的大都市,却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见过大海。他厌倦了绵延不绝的雪山,看腻了繁花不败的花园,开始想念那片不见边际的大海。方识秋的愿望像一颗坠入水潭的石子,在沉寂如死水的庄园里掀起了浅浅的涟漪。没有人知道他为何突然想去看海,也无人询问缘由,但都放下了手上的事情,尽心尽力为他安排去往海边的旅程。两天后,父亲开车带方识秋前往邻市一座滨海的渔港小镇。夏日的海岸是人群狂欢的舞台,环绕都市外围的沙滩挤满了游客,攒动的人海一眼望不见尽头。而相隔数十公里的邻市小镇又是另一幅景象。僻静的小镇人烟稀少,出海劳作的渔船还未归来,雪白的浪花拍打着礁石和海滩,细软的沙滩上洒满乳白色的贝壳碎片。没有喧闹的游客,这一整片海滩都属于方识秋。他站在沙滩与海浪的交界,踩着通透的淡蓝海浪,遥遥望着茫茫无际的大海。父亲站在几步之外的干燥沙滩上,等胆怯的细碎海浪退去,才走上前将手里的外套披在方识秋的肩上。“不要走太远。”方识秋在白色的海浪中徘徊片刻,很快回到了父亲的身旁。父亲为他擦去脚踝和指缝间的细沙,又带他驱车沿着环岛公路兜风。轿车绕过几个缓和的弯道,经过一片贫瘠荒芜的礁石滩,最终来到海岸另一侧的码头。他们登上一艘停靠在港口的私人游艇,迎着午后灼热的阳光和温热的海风,在潮水翻涌的声浪中驶出港口。经验老到的船长驾驶游艇在近海航行,方识秋坐在游艇中央半开放的休息区,倚在围栏上看海上的风景。一望无际的海面浮着浅浅的白浪,在日光下泛起耀眼的粼光,微凉的风卷着咸腥的味道从鼻尖拂过,在皮肤上留下潮湿黏腻的痕迹。远处海岸边的建筑笼着一层浅浅的群青色薄雾,朦胧虚幻得仿佛凭空降临的海市蜃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