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梁瞑总能轻而易举地摧毁他。方识秋忽然厌倦了这样的生活。在一个晴朗的冬日,在父亲离开房间之后,他主动向管家提了一个要求。“我想去医院。”话音落下的瞬间,方识秋看到护工和管家不约而同地露出了紧张和担心的神情。“是哪里不舒服吗?”管家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很轻很慢地碰了碰他的额头,想要探探他的体温。那只苍老的手掌落在额头上,方识秋的心忽然跟着一阵阵绞痛起来。他按着胸口,竭力平缓呼吸。“有一点不舒服。”方识秋鲜少诉说自己的不适,管家来不及通知外出的父亲便急急忙忙派车将他送到了医院。然而见到医生,方识秋又陷入了沉默。他抿着唇不说话,医生看着站在一旁的管家和护工,察觉到他的想法难以袒露于他人眼前,体贴地劝离了一切无关的人。“你们先出去,我和小秋单独谈谈。”杂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随着门锁弹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诊室重新回归宁静。“他们都出去了。”医生对方识秋笑了笑。“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吗?”方识秋轻轻点了点头,努力张开发颤的嘴唇。他想要说话,听见发抖的牙齿相互磕碰的响声,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医生起身倒了一杯温水放在桌前,耐心地等待他开口。挂在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转动着,方识秋张了张嘴,艰难地从喉咙中挤出声音。“我想问问您……”他颤抖着说,“可不可以让我安乐死?”湖短促的呼吸声一下一下敲在心脏上。密闭的诊室陷入沉寂,医生摘下眼镜,撑着额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眉宇间是化不开的凝重。方识秋想要道歉,却被医生抢先了。“抱歉。”医生说,“你的情况不符合安乐死的条件。”“我也没有权利提供安乐死。”他宣读着方识秋的无罪判决,音节停顿之间透着无法消融的担忧与惋叹。“……没关系。”方识秋低声喃喃,“给您添麻烦了。”不出意料的结果,他没有感到任何意外,只是觉得很难过。没有摔断脊椎、在冰冷的峡谷中休克而死,也没有被狼群撕碎成碎片、留下一地被染红积雪,只受了一些皮肉苦,方识秋几乎完好地回到家。同样的,他也想尽可能完好地死去。方识秋不想让昔日照顾他的人看到他鲜血淋漓死去的样子,不希望给他们留下痛苦的回忆,但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可以不那么难看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方识秋低垂着肩膀和脖颈,细软的长发松弛地落下,遮住了他眼里所有的情绪。医生摸了摸他的头,将散落在后颈的头发梳理整齐,握住他搭在膝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捏了捏掌心。“小秋先到休息室坐一会吧,我联系方先生来接你。”方识秋顺从地应答,在医生的搀扶下走进诊室旁独立的休息室,坐在空无一人的长椅上。休息室的窗外是一座人工湖,碧蓝色湖面镶嵌在深绿色的山坡之间,在冬季柔和的日光下泛起粼粼波光,在白色的房间里掀起一阵涟漪。玻璃和金属窗框上倒映着湖水潋滟的波纹,不规则的浅金色碎光在休息室的地板和墙上流淌,跃进晦暗的瞳孔。温和的风从湖面吹来,卷着淡淡的水腥气。像大海一样。方识秋想。半个小时后,父亲赶到了医院。他抛下了没有开完的会议,丢下所有计划内的工作,只因为医生告诉他,他的孩子正在寻求死亡。父亲在来的路上反复斟酌措辞,想要与几乎不曾谈心的儿子说说话。然而等他赶到医院,见到坐在长椅上望着窗外风景的方识秋,早早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说不出口。方识秋独自坐在长椅上,出神地看着窗外朦胧不清的湖面,消瘦的侧脸依稀能窥见少年时骄傲冷淡的模样,但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如今已被遍布灰霾。“……小秋。”父亲站在长椅前低声呼唤,方识秋没有应答,于是他像每天早晨出门前那样伸出手抚摸孩子的发顶。“跟爸爸回家吧。”温柔的安抚停留在发梢,方识秋僵硬地抬起头想蹭蹭父亲的掌心,却不小心撞开了父亲的手。他许久不曾好好看过父亲,没有了遮挡,父亲如今的样貌清晰地落在了他的眼中。父亲的头发不知何时变得完全花白,憔悴的脸上布满细细的皱纹,眼里满是藏不住的疲倦,再也不是方识秋记忆里那般风华正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