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微有愠意,冷声道:“老身叫你坐,你就坐,我有话问你。”芍药焦急地朝他递着眼色,那是示意他赶决坐下。
凌君毅潇洒一笑道:“恭敬不如从命,在下谢座了。”退后两步,就在锦榻左首一张椅子上坐下,抬脸道:“太上宠召,不知有何见教,在下洗耳恭聆。”太上脸上似有厌恶之色,不耐道:“老身说过有话问你。”凌君毅道:“不知太上要问什么?”太上冷声道:“你姓凌?”这话就问得奇怪,凌君毅应了声“是”
太上又道:“何处人氏?”凌君毅道:“颖州。”太上追问道:“世居?”凌君毅又应了声“是”
太上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这倒像是应试,要背三代履历。
凌君毅感到有些奇怪,这位“太上”似乎对自己身世十分重视,而且她在问话之时,目光冷厉,盯注着自己,也似乎有些不太友善。“这就奇了,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心念转动之时,口中答道:“先父名讳,上瑞下图。”“凌瑞图?”太上口中低低念了一句,接着问道:“你爹去世了?”凌君毅又应了声“是”
太上问道:“去世已有几年了?”凌君毅道:“先父弃养时,在下只有三岁,算来已有一十九年了。”太上又道:“你爹生前是做什么的?”她愈问愈奇,连伺立她身后的芍药也感到有些意外。
凌君毅道:“先父耕读为生。”耕田读书,正是书香门第。
太上又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凌君毅道:“只有家母一人。”太上道:“你娘姓什么?”凌君毅看她盘问的这般详细,心头已有警觉,同时也想起师父在临行时嘱咐过自己的话,如果有人问起母亲姓氏,不可说出姓铁来。此时听到“太上”问起母亲姓氏,随口说道:“家母姓王。”话声出口,突然想起自己曾经告诉过百花帮主,说母亲姓铁,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了。尚幸太上听了之后,并未追问。这点已可证明百花帮主并未将自己详细情形,报告太上,不错!她〔百花帮主〕前晚也并没有把自己的详情,告诉芍药。
太上脸色似乎稍霁,点点头道:“很好。”听到这两个字,芍药总算暗暗替凌君毅松了口气。太上接着又问道:“老身看你武功不弱,你师父是谁?”这句话,听得芍药又有些耽心起来!
太上面前必须有问必答,但凌君毅曾说过他师傅不欲人知,这话如何能对太上说呢?她心头一急,忙向凌君毅暗暗点头示意他快说。凌君毅这回倒是依了她,欠身答道:“在下出身少林。”太上颔首道:“你是金刚泰门下?”凌君毅道:“不是。”太上又道:“那是潜山大师的弟子?”潜山大师乃是少林方丈。
凌君毅道:“不是。”太上不耐地问道:“那你师父是谁?”凌君毅道:“家师法号不通。”太上身躯微微一震,凝目道:“你是反手如来门下?”她这句话。口气之中惊多于讶!少林门人,她不在乎,但反手如来传人,她可惹不起。不但是她,放眼江湖,二三十年来黑白两道几乎没有一个人惹得起这位说正即正,说邪亦邪的不通和尚。
这可真灵,已经和凌君毅说了半天,太上那张瘦削脸,始终其寒如冰,但这一听说凌君毅是反手如来不通和尚传人,她脸上就像春风解冻,有了笑容,笑虽很微,但笑容后面,似乎含有得意之色。凌君毅是反手如来传人,她为什么会得意呢?当然这个“得意”后面另有文章。这点凌君毅还差得远,他是想不到的,他所看到的,只是太上脸上有了笑容而已。
太上语气也缓和了,徐徐说道:“令师一代高僧,武林奇人,老身钦佩已久,可惜无缘瞻荆。凌相公是大师高足,老身真是幸会之至。”这真是前倔后恭。世上有许多阀阅门弟、显赫身世的纨裤子弟,所以能到处吃得开,就是靠山扎硬也。凌君毅欠欠身,连说不敢。伺立太上身后的芍药,听得深感惊奇,她从没听太上对人说过这样的客气话,她望着凌君毅,心中暗暗得意,不禁朝他粲然一笑。又是一个得意的人!太上接着又道:“凌公子替老身制成“毒汁”解药,老身极为感激。”早就该感激了。
凌君毅欠身道:“太上夸奖,黑龙会以“毒汁”淬制兵刃暗器;中人无救,日后必然为害江湖。在下能替贵帮效劳,配制解药,也可以说是略尽在下一点心意,好使江湖同道不再受“毒汁”的威胁,太上感激二字,在下愧不敢当。”太上点点头道:“凌相公崇侠尚义,真是菩萨心肠,只是老身和黑龙会结怨甚深,凌相公能否把配制解药方子见告?”凌君毅哪有什么解药方子?这一问题,他早就想到,太上一定会向自己提起,但却始终想不出较好的理由来。闻言不觉面有难色,迟疑了一下道:“这个”芍药及时说道:“太上,凌公子不好意思说出口来,还是由弟子代他说吧。”太上稍微转过脸去,说道:“你说。”芍药脸含娇笑,深情款款地看了凌君毅一眼,说道:“弟子也问过凌相公,凌公子说:他在咱们这里,安危莫测,如果交出药方来,咱们可能会对他不利。”太上居然并不生气,微微额首道:“江湖险恶,人心谲诈,凌相公顾虑得有道理,但老身一生礼佛,创立百花帮,也只是为了对何黑龙会而已,岂会如此心狠手辣?”芍药道:“弟子也是这么说。”凌君毅拱拱手道:“太上幸勿误会,在下既肯替贵帮配制解药,岂会对贵帮有此存心?那是因为副帮主问在下方子,在下一时无以为对,只好如此说了,实则”太上目光一注,问道:“凌相公有什么难言之隐,但说无妨。”凌君毅灵机一动,这回却想到回答她的话了!那是他看到自己说出师父名号之后,太上的脸色,有了极显着的转变,自己何不把解药方子推到师父身上去?这就欠身答道“太上明鉴,这解药方子,是家师得之于一位西域高僧,专解天下奇毒,在下只是依方给贵帮配制,至于这药方,未得家师同意,在下不敢泄漏,此事还望太上原谅。”这话说得入情入理,令人无可厚非。
果然,凌君毅猜的没错!太上听说是反手如来的秘方,就不再追问下去,淡然一笑道:“凌相公不用为难,各派都有不传之秘,老身怎好勉强。好在凌相公已替咱们炼制了两缸解药,也差不多够用了。”芍药道:“太上,凌公子说,他配制的两缸解药,有效期限,只有三个月。”太上道:“不错,药汁是水做的,不易久贮。”她忽然“哦”了一声,看看凌君毅,说道:“老身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凌公子肯不肯答应?”凌君毅欠身道:“太上言重,太上有何吩咐,尽管明示。”太上蔼然道:“老身手创百花帮,帮中上至帮主,下至花女,均是老身的弟子。但本帮也有不少使者,是从各大门派中透聘而来。凌相公艺出反手如来,人品武功,自是不用说了。老身也知道像百花帮这样一个小组织,容不下凌相公,更不敢以“使者”一类名义来延揽凌相公。但老身内心,却极希望凌相公协助百花帮,维护百花帮,因此老身之意,想聘凌相公为本帮护法,不知凌相公意下如何?”芍药站立太上背后,笑了。凌君毅连连拱手道:“太上厚爱,在下江湖未学,实在不敢应命。至于贵帮需用“毒汁”解药,在下自当随时为贵帮配制,区区愚忱,还望太上垂谅。”太上看了他一眼,说道:“老身看得出来,凌相公人中龙凤,咱们百花帮屈留不住。但本帮护法,地位超然,和护花使者完全不同,也不用长留在帮里,对凌相公来说,也十分适合,凌相公幸勿推辞才好。”凌君毅道:“太上雅意,在下十分感激,只是在下年轻识浅,实在不敢当此重任。”太上脸色有些异样,默默不语。这下芍药可急了,柳眉微颦,一双俏目望着凌君毅,只是朝他暗暗点头,那是示意他赶快答应。凌君毅道:“在下冒昧,有一件事,想请太上指点。”太上晤了一声,注目问道:“凌相公想问什么?”凌君毅道:“在下想请太上指示,黑龙会的巢穴所在。”太上脸色一变,目光凝注,问道:“凌相公要找黑龙会巢穴么?”凌君毅道:“正是。”太上缓缓收回目光,说道:“不错,凌相公问对人了,黑龙会行迹隐秘,大概除了他们死党,江湖上能够知道他们巢穴的,只有老身一人了。”话锋一转,接着问道“凌相公要上黑龙会去作甚?”她说话之时,目光炯炯,直要看穿凌君毅的心事一般。
凌君毅自然也看出来了,她听自己提到黑龙会,脸色就为之一变,此时又目光盯注,追问自己去黑龙会作甚?“难道黑龙会和百花帮之间,有什么隐秘不成?”凌君毅心念闪电一转,说道:“在下是听总管说的,在下有两个朋友,落在黑龙会手里,黑龙会的人把他们当作贵帮护花使者,声言要贵帮用在下去交换。”太上道:“此事老身已听芍药说过了,不知凌相公有何打算?”凌君毅道:“在下那两个朋友,是在下生死之交,义无反顾。还望太上赐告黑龙会巢穴,救人如救火,在下打算立即动身。”太上点点头,微笑道:“凌相公肝胆照人,这份义气。老身无限钦佩。只是黑龙会高手如云,凌相公纵然艺出反手如来,但单人涉险,不仅救不了令友,只怕连你也非失陷不可”她话声微顿,接道:“老身和黑龙会仇深似海,这二十年来,老身始终隐忍未发,一是他们“毒汁”之毒,始终无药可解。二是老身人单势孤,自审双拳难敌四手。老身创立百花帮,也就是为了对付他们”凌君毅暗暗“哦”了一声,太上继道:“如今总算老天有眼,得凌相公之助“毒汁”有了解药,百花帮经老身二十年经营,也调教出百名女弟子。凌相公且在帮中宽待一二日,容老身略作部署,当亲自前去,了断二十年旧帐。凌相公要救令友,可和老身同去。”说到这里,不待凌君毅回答,回头朝芍药吩咐道:“芍药,你叫茶花送凌相公下山。”芍药道:“还是由弟子送凌公子下山好了。”太上道:“不,你留在这里,为师另有吩咐。”芍药口中应“是”立即轻移莲步,走到门口,叫道:“茶花进来。”先前那名花衣少女掀帘走入,躬身道:“副帮主有何吩咐?”芍药道:“太上命你送凌公子下山去。”茶花偷偷看了凌君毅一眼,双颊微晕,应了声“是”转身朝凌君毅道:“凌公子请随小婢来。”凌君毅起身朝太上拱手道:“在下告退。”太上额首道:“老身不送。”凌君毅走后,太上脸色顿时变的十分阴沉,说道:“芍药你看此人如何?”芍药心头猛然一惊,道:“弟子觉得咱们决不能让他离此而去。”太上嘉许地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不错,为师第一眼看到这小子,就有把他除去之意。”芍药吃惊道:“太上要杀他?”太上沉哼一声道:“没想到这小子会是反手如来的徒弟芍药听出太上言外之音,好像反手如来的徒弟,就不能加以杀害,心中暗暗高兴,问道:“反手如来很厉害么?”太上道:“三十年前,他大闹少林寺,反出佛门,少林寺中,已经没人是他对手,你想想看,这老怪物有多厉害?这些年,他从未收过门人,既然收了姓凌的小于,自然是他衣钵传人,为师若是把这小子宰了,反手如来岂肯甘休?”芍药试探着道:“那么太上准备如何呢?”太上嘿然道:“老身自有主张。”探手从大袖中取出一颗白色药丸,随手递了过来,说道:“你去交给玉兰,命她暗置饮食之中,让姓凌的服下,不得有误。”“迷香丸?”芍药伸手去接,已经感到有些颤抖。
太上冷厉地看了她一眼,说道:“只有让他服下“迷香丸”才能使他永远归心,忠于百花帮,也可避免得罪反手如来了。”芍药道:“太上说的是。”太上挥挥手道:“还有,去告诉你大姐一声,明日正午,为师要在百花殿亲自选拔随行人员,着令全体护花使者暨本帮弟子,悉在清晨集合待选。”芍药躬身应是,匆匆而去。
太上要“御驾亲征”的消息,已经传遍百花帮!三十六护花使者,百花使者花女,全都人心振奋,摩拳擦掌,准备迎接战斗。天色还未全黑,百花帮主从前厅回来,脚步沉重,跨进“仙春馆”书房,她在前厅只转达了一道命令,但人却疲累得好像生了一场大病似的!跨进书房走到窗前一张大师椅上坐下,已经再也支持不住,一手支颐,缓缓闭上了眼睛。茉莉睁大俏眼,关心的问道:“帮主,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百花帮主微微摇头道:“没什么,我只是有些头昏。”茉莉很快的倒了一盘热茶,送到她面前,说道:“帮主喝一口热茶,也许会好些。”百花帮主道:“放着就好。”话声甫落,忽听门口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玉兰举步走入。
莱莉躬身道:“小婢叩见总管。”百花帮主双目一睁,有气无力地道:“三妹,你来了。”玉兰道:“帮主方才吩咐,要属下办完事儿,就到你书房里来。”百花帮主点点头道:“不错,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说到这里,目光朝茉莉一瞥,吩咐道:“你到门口去站着,不论什么人,未经我允许,不准擅入。”莱莉躬身道:“小婢遵命。”转身退了出去。
百花帮主道:“三妹,你坐下来。”玉兰望望帮主神色,问道:“帮主身子不舒服么?”百花帮主微微摇头道:“没有,我很好。”玉兰没有坐,接着又道:“帮主有什么事,要属下去做的么?”“哦。”百花帮主有气无力地轻哦一声,伸手入怀,缓缓取出一颗白色药丸,向玉兰递去。玉兰目光一注,惊愕的道:“迷香丸?”“哦。”百花帮主又轻呢了声。
玉兰伸手接过,目光一抬,望着百花帮主,不解的道:“帮主这是干什么?”百花帮主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渐渐起了雾气,幽然一叹道:“拿去给他服了。”玉兰身躯一震,诧异地道:“要给他服下?”两人都像打着哑谜,这个他字,心照不宣,谁也没说出谁来。
“哦。”百花帮主生似快要虚脱了一般,呢得十分微弱。
玉兰拿着白色药丸的右手,起了一阵颤抖。抬目道:“这是帮主你的意思?”她内心颤抖得比手更厉害,连声音都带着点愤慨。
百花帮主微微摇头,惨笑道:“三妹,你错怪我了。”玉兰道:“那是谁的主意?”百花帮主道:“这是太上的意思。”玉兰娇躯猛震,失声道:“会是太上的意思?”百花帮主幽然长叹一声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一着的。”玉兰低声道:“咱们能这样做么?”百花帮主道:“咱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玉兰逼紧一步道:“帮主忍心?”百花帮主苦笑道:“三妹,你我无力救他。”玉兰道:“帮主若有此心”百花帮主及时阻拦,截口道:“三妹,你不能这么说。”玉兰一怔,道:“属下觉得他是个人才,帮主你错过了可惜。”“我”百花帮主羞涩的摇摇头。
玉兰轻声道:“小妹看得出来,你对他有了情。”百花帮主一颗螓首低了下去。
玉兰又道:“大姐真要有心,小妹甘冒万死,今晚让他”百花帮主眼中忽然流出两行泪水,摇摇头道:“三妹,我感激你,但这不是办法。”玉兰道:“大姐,难道你真要让他服下迷香丸?”百花帮主道:“三妹你是知道的,服下此丸除了永远不生二心外,对人身并无多大毒害。”玉兰道:“不错,但也毁了他一生。
百花帮主道:“我想不会的。”顿了顿,接道:“我考虑了很久,太上的意思,咱们无法违背,暂时先让他服下”玉兰道:“大姐该知道此丸没有解药。”百花帮主忽然笑道:“三妹莫要忘了“毒汁”咱们原先也没有解药。”玉兰轻“啊”了一声。
百花帮主又道:“我方才听二妹说,他是反手如来的传人,那解药,也是他师门专解奇毒的秘方,既能解“毒汁”之毒,自然也能解“迷香丸”之毒了。”玉兰眼睛一亮,又“啊”了一声。
百花帮主接着轻声道:“所以我的意思,不如先让他服下,应付过明天,慢慢再设法不迟。”玉兰道:“原来大姐早就有了计较。”百花帮主道:“但我还是要和三妹商量了,才能决定。”玉兰道:“大姐想的没错,太上交待下来不照办也不和地,明天一天先就通不过。好在“迷香丸”药性还算平和,除了心诚悦服,永无二心,对神智并无大影响,等过了明天小妹再行设法好了。”百花帮主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三妹,你的好意我很感激。”玉兰道:“大姐这是什么话,自家姐妹还说什么感激,小妹但愿”百花帮主柔声道:“三妹,你放心,有我就有你的。”玉兰只觉脸上骤热,羞涩的低叫了声:“大姐”百花帮主道:“三妹,不用说了,时间差不多了,你快去吧。”玉兰道:“小妹遵命。”欠身一礼,转身朝外行去。她刚举步跨出书房,陡地住足,口中也同时惊“咦”出声!
百花帮主自然听到了,心头机伶一震,急急跟了出来,问道:“妹妹”目光一注,不禁脸色大变,问道:“茉莉怎么了?”原来奉命守在书房门口的茉莉,此时双目紧闭,身子倚着墙壁,好像在磕睡,这时天色还未全黑,又不是半夜里,会困卷得站着打磕睡么?玉兰伸手拍了她几处穴道,她依然昏睡未醒,不觉黛眉微颦道:“茉莉不像是被点穴手法所制。”百花帮主目光凝注,一言不发,走到茉莉面前,伸也玉笋似的手指,翻起她的眼皮,看了看,又伸手抓起莱莉左手,按了一下脉息,说道:“气机流通,脉息平和,显然不是穴道受制,倒像真的睡熟了一般。”说着,用手掌轻轻在她脸颊上拍了两下,叫道:“茉莉,你快醒醒。”茉莉一颗头软软的,只是不醒。玉兰心头忽然一动,迅速返身取来一盏冷茶,朝茉莉脸上泼去。茉莉身躯一颤,倏地睁开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