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聆风知道文人纸笔上的厮杀,比起战场上明晃晃的刀枪还要残酷。
死亡只有一次,但笔墨可以无数次揭开人的伤疤,一再鞭挞,把人的尊严践踏到泥里,千百遍的绞杀,年复一年,百年,甚至是千万年。
每一个读书人,都对他人的笔墨有畏惧之意,落第书生如此,皇帝亦是如此,邬瑾呢?
她能察觉到邬瑾不在意的背后,也有这种畏惧,只是很轻微,不会成为他的桎梏。
但会成为他的遗憾。
她再看邬瑾一眼,一眼就看到地面污渍脏了他的衣裳鞋履,他的影子斜在满地狼藉中,但是没有混入那些乱七八糟的光影里。
他很好。
「别怕,」她轻声道,「你在我的国朝里,会名垂青史。」
邬瑾一愣,随后忍不住一笑,脑子里绷着的一根弦松懈,用力抓住她的手。
莫聆风别开目光,不再多言,一直走到中帐前,她松手推门,取下兜鍪放在桌上,解下沉重铁甲,将挎刀挂到墙上,用帕子擦干净脸和手,伸手捏了捏山根。
「下一次攻城时间,唐百川得看新帝旨意,军情快马加鞭,一来一回,至少也得十天,再加上这一回他因新帝催促而打了败仗,朝堂上又得吵上两天,新帝敕令到来,恐怕得三月五、六了。」
屋内光影有点暗,邬瑾蹲身,拿火箸翻开炭火,含笑道:「你算的太少了,朝堂上不止吵两日。」
「不仅吵,还要互相推诿,」莫聆风打了个哈欠,「唐百川这次没有露面。」
邬瑾盖上铜盆盖:「巢车上一箭,他至今不敢上巢车,如此畏死,没有必胜之法,不会露面。」
莫聆风伸手取茶壶,壶中水已冷,她仍然倒出来饮了半盏:「攻城想必胜,那便是要出奇兵了。」
邬瑾拿过茶壶,搁置在铜盆盖上:「今日火药中,似乎未见震天雷,所谓奇兵,许是震天雷。」
「震天雷」莫聆风伏在桌上,「数量不会太多。」
她在城楼上等着唐百川动作,一日一夜未睡,此时战事已毕,身侧之人令她放松,便不由自主睡了过去。
邬瑾从衣杆上取下鹤氅,想要披在她身上,思量再三,还是将鹤氅放了回去,将莫聆风打横抱起,放在榻上,盖上被子。
他伸手抚摸她额头,怜爱地想:「她怕不怕?」
她总能看穿他人恐惧,宽慰他人,但从不泄露自己的畏惧。
她接受所有苦难、惊恐,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路——为她自己,更为莫千澜。
邬瑾搬把凳子离开中账,让游牧卿坐到账前守着,自己前往军医处。
街道上大致清理过,但地面血泊还在,血腥味浓郁,当人深陷其中时,却已经察觉不出腥臭,只觉平常。
莫家军在捡拾地上掉落的箭矢、刀枪等物,邬瑾一路走一路看,到医馆时,就见伤兵躺的到处都是。
伤兵满身血污,面目因疼痛而扭曲,大夫忙的几乎平地起飞,无暇看来人是谁,以为是前来帮忙的后营士兵,直接一条帕子塞给他:「先擦洗伤口,倒上药粉。」
邬瑾立刻卷起衣袖,端过一盆热水,帮着擦洗伤兵伤处,撒上刀伤药。
这样忙碌而平常的日子,足足过了八日,城内外一片寂静,反倒是天色阴晴不定,早晚风寒,午时乍暖,又时常有细雨落下,空气潮润。
人在外行走时,后背很快便会被汗濡湿,再让风一扑,就容易受凉。
程泰山的风寒好了,黄韫书三人却齐齐病倒,就连邬瑾也因连日忙碌而伤风开始高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