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话没头没尾,叫人听得糊涂。晏安问:“这便是你先前要说给我听的故事吗?”
可湖面澄澈,晏安一眼就能望穿湖底,根本瞧不见什么奇异景象。想必这镜湖既是惩罚神祇之地,那大概率只有受罚之神才能瞧见其中的神秘。
晏安心下思忖,抬手摁住化鹤的心口,想要效仿先前使用共感,可他咒力刚注了一点,化鹤仿佛梦中惊醒般,反攥住他的手腕。
化鹤漠声质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晏安从没见过化鹤这样阴鸷的眼神,他眼眶猩红,像是有滔天恨意。
尽管化鹤先前承诺过说给他听,但此刻趁其不清醒擅自共感,实在唐突!
“冰雪和雨,”晏安自知失礼,忙收回了手,“……对不起,不过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吗?”
半晌后,化鹤似乎终于瞧清了晏安的模样,眉眼霎时松弛下来,他抬手盖住晏安的眼睛,懊恼道:“抱歉……我,我有些糊涂……难看,难看……你别看我……”
“我不看。”晏安轻易拿开了化鹤的手,又问,“可是真不要我看吗?我若不看,又怎么将你救回来呢?”
“……我不知道。”化鹤被戳中心思,偏过头,“我不知道,我会发疯……不,我已经发疯了,实在难看。”他嘴上这样说,手中却攥得更紧,“可看你永远这样糊涂,我又好恨你!”
音落,临枫忽然将咒力注入晏安地体内,此刻的他无须任何咒诀,便将晏安拉进了自己的共感间。
这里藏着桩腐朽的旧往事。
四面还是山,天光下还是雾,但闻长唳乍然盈满山间,破雾打下一鞭,这鞭力道狠厉,本该打得湖中央那红衣少年皮开肉绽,却不想少年竟扬手接下,顺便把鞭上的咒法全破了。
少年站起身,整理了下衣裳:“戒鞭落下,受罚结束,你看我也没用,这是你定的规矩。”
言罢他哪管什么戒律规则,唤来绒毯花椅,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坐轿走了。
这少年名“化鹤”,是他自个儿取的名字,寓意着“自由无拘”。老师告诉他这是咒人去死的意思,化鹤却说:“我若能遂意,也是很愿意死的。”
这话没别的意思,因为化鹤是神,神祇活着受规则拘束,死了却不受鬼差摆弄,消散于天地,谁也管不了他。
当然,现在也没人管得了他。单从衣裳样式来说,做神嘛,心要净且静,名号要夸张响亮。话本里早形容得有模有样,神佛慈悲,不苟言笑,衣着出尘,行事内敛……
一言蔽之,活得像家里死了人。
但化鹤不干,他不仅取了个丧气名,还要顶着这个名字的穿大红衣裳,说是吉祥。总而言之,此神嚣张跋扈,叛逆专横,专和母神对着干,是最不适合做神的神。
可是没办法,母神偏选了他。
因而规则之下,化鹤莅临神位。神要大爱,还要无情,于是神祇无亲无友。老师和母神除了惩戒和教导,从不和他多说一句话。
于是山间草木精怪,天地飞鸟虫鱼和他结了伴。可花是假的,鸟也是假的,这里的万灵被叫做“苍生”,所谓的“朋友”都是纸做的傀儡,化鹤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和“朋友”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
直到某天,化鹤如往常一样学完功课,偷跑到山间休息。他躺在树上,就着卷叶喝果酒。纸傀儡藏在丛林,他说着和过去几百年同样的话:“天灵灵地灵灵,本君唤你你就应,东边儿那位——”
化鹤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目光倏忽顿在东边儿,和面前的一团蓝色魂火打了个照面。
化鹤:“……”
魂火:“……”
风穿林过,化鹤终于从惊吓中缓过神来,他强装镇定,做出饶有兴趣的模样:“你是哪里来的小鬼?干吗一动不动?找我做什么?”
魂火忽闪忽闪的,像是无法招架,它飘了半刻,就在化鹤以为它不会说话的时候,魂火言简意赅道:“来找你。”
化鹤酒喝一半,险些呛着。他没想过这团魂火竟是这样的音色,像是含冰又含针,寒凉又刺人。
化鹤立马罩下一层结界,坐起身端量它:“小兄弟,你说话真叫人误会。我积德行善,怎么会被鬼找上门?我胆子奇小——”
魂火幽幽道:“吓死你。”
“你说什么?”化鹤疑心自己听错了。
魂火又重复道:“吓死你!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你恨我吗?”化鹤被它的气势逗乐了,“你还真是奇怪,怎么恨上我了?不过你虽然记恨我,我却是很喜欢你。”
魂火光芒黯淡,仿佛在表达情绪。它像团将熄的残火,哪怕态度冷硬,却掩盖不住它即将消散的事实。
魂火没有具体形态,化鹤却能感受到它怨怼的目光。
魂火凉凉道:“你看谁都喜欢。”
化鹤不解其意:“怎么坏我名声呢,我难道很轻浮吗?我很喜欢你,是因为我身边只有你是真实,万灵都是傀儡物,很无趣的。”
“原来你是这样的可怜鬼”魂火喃喃,“我来这里只为了两件事,一是救你,二是要你记住我。你能告诉我该如何救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