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侍郎于二十八日开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将琴仙当着子玉一样,朝夕相依。
又见他稳重灵警,十分契爱,又试他书本上虽未用过功,而诗词杂艺颇觉聪明,因想到京后,慢慢的再教他读书,学作文字。惟琴仙绝不敢题起认得子玉,心里还怕问他的出身,如果问他,只好撒两句谎,支吾遮饰,再不知道乃尊梦中已嘱咐了他。船到王家营子起旱,已是腊月初八了,计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长,只得昼夜兼程而进,且暂按下。
再说子玉见父亲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发之信,计日早可到京,为何至今未到。颜夫人盼望,更不必说,王文辉也是常来问信。那日已是腊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来,子玉看信面上是:“江西学政梅宅梅庾香少爷手启,屈勤先寄。”
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开,看见还有与子云、蕙芳、素兰、琪官的信,且搁过一边。拆开自己的信,见一张白纸写着“哀启者”,大为骇然,想道:“难道道翁有什么缘故了?”遂细细的看下去,不觉泪珠点点的落将下来。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尽为逃奴辈窃去,守棺萧寺,衣食全无,又屡遭侯石翁戏侮,本拟一死,又因旅榇无归,故尔暂延残喘,务祈设法着人前来等语。子玉不觉泪如泉涌,万箭攒心,毫无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车到怡园找子云,谁知次贤、子云、南湘、高品没有一个在园子里,子玉更加着急。跟班们不知何事,又不敢问子玉,便又到九香楼,进去见诸名旦都在园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这里。子玉不及叙话,一脸悲愁,就将琴仙给众人之信与他们看了,个个洒泪。
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难,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没有别的,快找度香来商量。”于是打发人找寻子云。找着了子云,到了九香园,见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开信看了,已觉涕泪潸潸。
又将道翁的遗言拆读,更加泪落如雨。子玉等与众人看了,个个大哭了一场,哭得九香楼下好不热闹。众人哭毕,子云道:“此事在我,明日即着人到江南去接玉侬回来,并办道翁葬事。
但今年不能到了。“子云即回,要告诉次贤商量此事。子玉也无心在九香楼,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与那些名旦,各惆怅无欢。子云回园与次贤说了,次贤更痛得伤心,一夜之间,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众名士在九香楼为位而哭,设奠三日。华公子得了信,也来哭奠。一个九香园倒成了屈道翁的丧居了,就没有穿孝的人。
子云发了一千银子,打发家人星夜下了江南。子玉连天的悲苦,日间不敢进内,一来怕颜夫人问他,二来怕琼华小姐看出,正是他的苦楚,比人更胜几倍。
但心上有这样心事,脸上如何装得过来?颜夫人倒疑心他怕见父亲,想是他父亲就回来,因此着急。惟有那琼华小姐,异样心灵,便料定他另有心事,再三盘诘,子玉只得直说了。琼华小姐也只好宽慰几句,见他这个光景,也不好取笑他。
过了几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头站人已回,说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产回来拘管住他,那就要闷死了。正是悲尽欢来,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里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时侯,头站才到,却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认识,店家与他说了,才进来叩见,说老爷的轿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听得门外车马声喧,知是到了,与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轿,仲清、子玉上前叩见了,士燮慰劳了几句,问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来。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极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问了子玉家内一番事,又问仲清妻子都好,兼询文辉近况。爷儿三个谈了一会,士燮惦记琴仙,问家人:“怎么屈大爷的车子还不到来?”家人道:“总也快了。”不多一时,门外又车声辚辚,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个屈大爷,想是任上同回来的。”
只见一人照了灯笼,一个美少年走进来,仲清、子玉大奇,灯光之下,不甚分明,觉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清楚楚,便一阵心酸,只得竭力忍住,先上前问了安。士燮道:“这个是我的小儿,那个是我的内侄颜剑潭。”
又对子玉、仲清道:“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进京的,其中缘故,此是也不及细说。你们见见,将来要在一处的。”子玉始而大骇,继而大乐,竟乐得笑将出来。
琴仙见了子玉,笑容满面,也觉喜欢,上前与二人见了礼,彼此面面相觑,心里明白,口里却都无话可讲。士燮当着他们初次见面,自然是生的,没甚话说,那里知道有缘故在内,便道:“今日乏极了,要躺躺,你们都到那边去罢。”子玉喜甚,便拉了琴仙到那边屋里来。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个不敢问,一个不敢说,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细底不知,也不便问,只好心内细细的默想,竟是三个哑子聚在一处。子玉与琴仙只好以眉目相与语,一会儿大家想着了苦,都低头颦眉泪眼的光景,一会儿想到此番聚会,也是梦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欢眼笑起来,倒成了黄梅时节阴晴不定的景象。少顷,送饭进来,琴仙吃了。
那边士燮已安歇,琴仙困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们出去,今日幸喜云儿没跟来,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认识琴仙,故此一宵无话。后来三人都也困乏,便都躺下,人静之后,细细的谈起来。
此刻子玉、琴仙在一个枕上和衣而卧,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哝哝唧唧说出京时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游玩,到莫愁湖亲见他前生坟墓,杜仙女怎样灵异,道翁临终时怎样伤心,众长随逃窃后怎样受苦,刘喜怎样尽心服侍,侯石翁怎样戏谑,又将梅侍郎来访,他怎样仗义安葬建祠的话,细细述了,说得子玉悲乐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们并头而卧,哝哝私语,心上颇替他们快乐,想道:“这两人两年之内伤了无数的心,哭了无数的眼泪,才有今日这一叙,倒成了悲欢离合,真也奇极了。”后来,琴仙又讲到他梦见神娥授笔,道翁成神,并舟中彼此照镜正面反面,怎样又化了珠为龙抢去,子玉、仲清连连称异。子玉也将送行后怎样得病,得信后怎样悲伤,众人怎样祭奠道翁,度香已着人下了江南来接你并安葬道翁,直说到今日再想不着你来,二人又复悲喜交集。琴仙又复感激子云与众人,不住在枕上与子玉、仲清连连叩头。仲清问道:“你一路来,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约不知道,大人也总没有问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着问我,教我怎样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设或将来问起来,你怎样回呢?”
仲清道:“此事倒也瞒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岂没有认得你的么?依我想,此事隐着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对姑父讲了,倒教你脸上更下不来。
不如明日求姑母与姑父婉婉的讲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只好将他从前的倒说明了,彼此相安。况姑母甚说他好,如今转了一劫,也决不再题起以往的了。
“子玉道:”甚好,但我不便说,还是你去说。“仲清应了,以后大家也就睡着了。到天明时,仲清先醒,只见琴仙枕着子玉的手,尚呼呼睡着,子玉也未睡醒。
仲清暗笑,唤醒了他们。琴仙见与子玉一枕,且枕着他的膀子,被仲清见了,甚是羞愧。子玉一个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觉,及要抬起手来,抬不动了,遂“扑□”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来,急急的叫上车进城,三十里路甚快,一个多时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庙,明日五鼓时分上朝复命。子玉先将琴仙在书房里安顿了。
梅进、云儿一见琴仙,个个骇异,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说是他,为何老爷与他抗礼?且又穿着素服,像个有孝的人。若说不是他,面貌再没有这般相像的了。众人疑疑惑惑,猜不出来,又听得叫屈大爷,便知不是。子玉趁这空儿,就请仲清对颜夫人讲明,琼华也在旁听了,望着子玉笑,看着子玉含羞含愧,局促不安。颜夫人听了,也以为异,便道:“这个孩子本来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儿子,从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转了个劫罢。”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与姑夫说明才好,不然外人见了,终要说的,倒教琴仙难为情。”颜夫人也应了,说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见他人好,决不看轻他的。”仲清见颜夫人应允了,也即告退。
琼华小姐进房,子玉同了进来。琼华道:“如今好了,是不要做梦,天天的呼唤了。”子玉笑道:“我去同他进来见太太,你出去看看像不像?”琼华啐了一声,忽又说道:“你去同他进来见太太,我真要望望他。”子玉果然拉了琴仙进来,到内堂拜见了颜夫人。夫人见了,也甚疼他,便叫了一声:“屈大爷受苦了!”琴仙先进来,尚觉不安,及见颜夫人以礼相待,称他屈大爷,便安了心。
琼华小姐在房门口偷望,果然像他,心中颇以为异,望了一望就进去了。颜夫人问了琴仙近况,琴仙略说了几句,也就告退。
明日,士燮面圣回家,合家迎接。琼华拜见了公公,士燮十分喜欢。颜夫人同着谈了一回,后将琴仙的事委委婉婉说了出来,就说他唱过戏,屈道翁见他人品好,所以收为义子。将子玉害病的话,却隐藏不题。士燮道:“我已猜着了几分。”
也将屈道翁梦中之言说了,又道:“前事也不必论他。这个孩子甚好,没有一点优伶习气,不说破真令人看不出来。”颜夫人道:“看这个孩子,将来有些造化也未可定的。”士燮点头,索性叫了梅进进来,将琴仙之事与他说明:“都称呼为屈大爷,不许怠慢。如果怠慢了,我定不依。”士燮吩咐了,底下不敢不遵。以后众家人待琴仙,竟是规规矩矩,不敢有一分放肆处,琴仙故能相安。士燮即命收拾琴仙卧榻,日间叫他同着子玉在书房念书,又叫子玉尽心教他,不许轻看他。这句话梅侍郎多说了,他岂知子玉心事?颜夫人不觉笑了一笑,子玉好不得意,正是十分美满,比中宏词科还高兴了几倍。明日就有人与士燮接风,好不热闹。
琴仙初来不好出门,一日子玉带了他到众名士处一走,都相见了,齐与子玉称贺。又到了九香楼,见了九名旦,都各悲喜交集。琴仙也喜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各诉离情,牵衣执手的足足谈了一天。正是:金乌玉兔如飞去,腊尽春回又一年。
家家年事不用细谈。未识新年有何好事出来,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