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名叫燕顺,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据说原来干过车匪路霸的买卖,后来见药品生意兴旺,便转行开了这家药店。虽然是个土匪头,待客人却很亲热,见了来旺儿,隔老远就上来招呼,抚着他的肩膀道:“快过春节了,怎么还过来一趟?没在家守着标致老婆啊。”来旺儿说:“我不来,你那假药生意如何兴隆?我这是又为燕老板送钱来了。”燕顺赶紧用手捂了来旺儿的嘴,朝四周警惕地看看,说道:“快莫提假药那档子事了,最近检查得很紧,你没看我铺子上全都是空的?”说着使了个眼色,请来旺儿到里边说话。
二人来到里间坐下,马上有个小姐倒来一杯茶。看那小姐长相有几分像惠莲,来旺儿心里不禁动了一下。等小姐出去后,来旺儿同燕顺开玩笑:“不会是春药吧?”燕顺笑道:“怎么会?
那套办法怎么也不能用在兄弟你身上。”燕老板话里藏话,是有些意思的:曾经有个广东客商,谈好了在燕顺的“泰康药行”进货,后来不知为何改变主意,要到另一家药店进货,这一下惹恼了燕顺,安排个陷阱,茶水里放进春药,等待广东客商喝下,情急中搂抱服务小姐摸捏时,燕顺带领一班早已布置好的打手忽然闯进去,一顿乱棍打得广东客商哭爹叫娘,最后还是乖乖地在燕老板的“泰康药行”进货,此事才算了结。
不过话说回来,燕顺虽然心黑手辣,但他的“泰康药行”也有一些优势:一是价格比其他店更便宜,二是他药行里红包发得勤发得多。来旺儿是“泰康药行”的老主顾了,对燕老板的情况知根知底,也懒得去多想。眼下他最关心的是这一趟是否会扑空,于是问道:“那么真的没药了?”燕顺诡秘地一笑,说道:“哪能呢,活人难道还会被尿憋死?要多少货都没问题。”
来旺儿递上一份清单,燕顺接过去一看,密密麻麻写满了三张公文纸,各种冲剂、胶囊、水剂、粉针剂以及丸类、散类、膏类、丹类药品药材70余种,计有牛黄解毒丸、山楂丸、止咳糖浆、感冒冲剂、溶栓胶囊、海狗丸、脑白金、盖中钙、泄痢停、脚气灵、大败毒、青霉素、链霉素、红参、党参、西洋参、北沙参、南沙参、太子参、丹参、苦参、三七、当归、干草、元胡、黄芩、白芍、白芷、天麻、大黄、板蓝根等等。
燕顺边看边说:“有货,有货,全部都有货。”说着叫刚才那个小姐去外边叫了辆三轮摩托车,同来旺儿一起到仓库去点货。三轮摩托车颠跛了大约二十分钟,燕顺的药品仓库终于到了,是离无极城区三四里外的一户农家,外表看再普通不过了。燕顺“嘿嘿”笑着说:“这仓库虽说破旧点,但是保险。”
来旺儿清点好药品,嘱燕顺帮忙雇辆跑长途运输的货车,燕顺笑道:“这有何难?”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电话通了,约摸半小时后,一辆东风牌大卡车驶过来,驾驶室里跳出个红脸汉子,一看就是个标准的北方人。燕顺得意地说:“我这儿全是一条龙服务,要什么有什么,保证不耽搁客户的事儿。”来旺儿这才解开黑色公文包,一五一十点钞票付款,然后双手一摊,对燕老板说道:“派人打包装车吧,我得养精蓄锐,先回饭店睡一觉,明天清早就要走,还急着赶回家过年三十呢。”说罢,跳上载他们来的那辆三轮摩托车,一颠一跛地往无极城区驶去。三轮摩托车刚刚开进无极城区,来旺儿就看见了早上停在饭店院子里的那辆“依维柯”,停在一片不太显眼的树荫下,窗户依然被遮得密不透风。来旺儿赶紧叫摩托车停住,他从车上跳下,蹲在路边想看个热闹。果然,没多大一会,从“依维柯”上下来一男一女两个记者,直奔一家名叫“幸福来”的药店。来旺儿跟着凑上前去,想看看这台戏到底如何演。
女记者扎着对羊角辫,一看就知道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她首先上去发问:“老板,有感冒冲剂吗?”老板回答道:“有。”女记者又问:“牛黄解毒丸呢?”老板说:“也有。要多少。”
那名男记者站在旁边一直没吱声,这会儿压低了声音开口问道:“老板,大麻和杜冷丁有没有?”老板满腹狐疑地看他一眼,说道:“有倒是有,不知客户要多少。”女记者说:“有多少要多少。”
老板见这小丫头片子出口这么大的口气,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正暗自思量着,旁边另一家药店的胖老板似乎看出了破绽,出面大声喝道:“我看你们不像是买药品的,倒像是来寻事找岔子的,给我搜!”说话间涌过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拉拉扯扯就要搜身,女记者到底没经过世面,慌乱中把藏在身上的录音机掉在地上了,那些人有了证据,说话行事更是气壮如牛,口口声声要把那一男一女两名记者捆起来。双方你推我搡正闹得不可开交,原先藏在“依维柯”车上的另外几名记者冲过来,像解救人质似的,拖着那一男一女两名记者就跑。
这时更多的人涌过来,团团围住那辆“依维柯”,有好事者甚至捡起小石头朝车身砸。不知谁叫了一声什么,人群中自动闪开一条缝,人们拥着一个戴红袖标的人走来,据称是市场管理人员,厉声喝问车上的人是干什么的?记者们走不了,只好派人下车谈判,说是省电视台的,来拍《无极之路》续集。那个戴袖标的人怀疑地得了他一会,问道:“既然是拍《无极之路》续集的,为什么把摄像机的镜头用黑布蒙上?瞧你们鬼鬼崇崇的样儿,我们不能不提高革命警惕。来人哪,先把这些人统统给我带走!”
话音未落,早有等得不耐烦的人上前把那些记者放倒,两三个架一个,整治得服服贴贴,有个血气方刚的年轻记者试图反抗,被个二楞子当胸一拳,打了个仰面八叉。来旺儿正看在兴头上,有两个当地人快步冲他扑来,也要上前架住他。来旺儿慌忙辩解道:“搞错了,我不是他们一伙的。”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过来跳着脚说:“这人撒谎,他同那些屁记者一伙的,我刚才一直跟在他后面,全看得清清楚楚。”有小姑娘证明,人们不容来旺儿辩白,不由分说把他同那些记者一起架走了。
来旺儿事后回忆起来,被那帮人架走只是一场恶梦的开始。起初他们被关在一间黑糊糊的屋子里,那些记者还在愤愤不平:“什么玩艺儿,这不明明是绑票吗?”来旺儿想,绑票算个屁,只要不被撕票就行了,转念又想,眼前这些人物人模狗样的,怎么说也是国家的新闻工作者,是党的喉舌,即使真有人恨之入骨,谅他们也不敢随便胡来。只是自己太委屈,稀里糊涂被架来了,真的比窦娥还冤。
正想着,门被推开了,一缕阳光从外边流进来,明晃晃刺得人眼睛发胀。进来的人是个丝瓜脸,对他们倒还客气,脸上笑吟吟的解释道:“同志们,让大家委屈了,实在对不起。不过现在社会上情况很复杂,各种嘴脸都在外头混,鱼龙混杂,我们的革命警惕性不能不提高一点。眼下正在同县里联系,等情况弄清楚了,我们就放人。”有个记者抗议道:“如今是法治社会,怎么能够随便乱抓人?”丝瓜脸笑道:“不能说是抓,准确的说是请,今天大家都是我们请来的客人。”来旺儿觉得有点滑稽,忽然想起现代京剧《红灯记》,自己仿佛成了那个被鸠山设宴邀请的英雄李玉和。
接下来,屋子里的人一个个被请出去“谈点情况”,来旺儿被一个人指了指:“你,出来。”
来旺儿起身跟那人往外走,另一间屋子里,早有人端坐在那儿,威严得像个法官,另一个女孩儿捏着笔,准备作记录。像法官的那个人问道:“叫啥名字?来无极做什么的?”来旺儿小心翼翼说道:“我姓郑,叫郑来旺,是来贵地采购药品的,同那些记者不是一路人。”
“法官”又问:“有什么证明你同记者不是一路的?”来旺儿哭丧着脸道:“我确实是来贵地搞采购的,药品已经采购好了,准备明天就赶回俺老家清河,谁知道为看个热闹,被你们的人架到这里来了。”“法官”继续问:“你说来采购的,那么我问你,在哪家药店采购的?采购了些什么药品?”来旺儿张嘴正要回答,忽然想到这是商业机密,不能轻易对人说的,于是缄默其口,“法官”又问一遍,来旺儿仍然不吱声。
双方正僵持着,忽听得外边“嗡”的一下,响起一片乱哄哄的脚步声,跟着传来一阵嘈杂的低语。来旺儿仔细一听,好象有人在急声催促:“县里下指示了,快放人……”一会儿,丝瓜脸进来对“法官”嘀咕几句,“法官”皱皱眉头,对来旺儿挥挥手说:“没事了,你先过去吧。”来旺儿暗自高兴,想,大概快放人了吧。回到隔壁房间,那些记者似乎还蒙在鼓里,正为自己的处境发愁。
果然,没过多大一会,仍然由那张丝瓜脸出面,对那些记者说道:“同志们,很对不起,耽搁了诸位一些时间,现在问题弄清了,是场误会,大家可以走了。”那扎羊角辫的女记者不满地说:“哼,说抓人就抓人,说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另一个年纪大点的记者说:“咱们先出去吧,留下这笔帐再算不迟。”说着那些记者们一个个站起来往外走。来旺儿也怏怏地跟在后边,一边走一边想,真是他娘的倒霉。
来旺儿跟着记者刚走出大门,先前那个威严的“法官”把他拦住,说道:“站住,你不能走。”
来旺儿问:“为啥?”“法官”说:“你同他们不一样,人家是记者,你是倒卖假药违禁药的,得查清了再放人。”来旺儿气得脸发青,说道:“说我倒卖假药,有何证据。”“法官”笑道:“是你自己交待的。”来旺儿说:“放屁,我交待什么了?”正气呼呼地说着,背后有个壮汉猛力推了他一把:“进去——态度放老实点!”来旺儿一个趔趄,重新被推回到那间黑糊糊的屋子里。
来旺儿这一进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星期,天天被关在那间屋子里,让他交待倒买倒卖了哪些假药。他心里很清楚:贩假药的事,只要他不说,一点屁事没有;要是一旦承认,人家会顺藤摸瓜,放屁带出屎来,到时候不知扯出什么样的庇漏。于是,来旺儿学习电影中的那些革命先烈,任凭对方怎么问,始终咬紧牙关不开口。来旺儿不说话,人家也拿他没办法,只好这样耗着,对方待他倒还客气,只是绝口不提放人的话,直到正月初二,西门庆接到消息后匆匆从清河赶过来,托人说情,百般疏通关节,才将来旺儿弄出来。可怜这时的来旺儿,整个人硬是瘦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