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何向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刘交知道有什么不太对,但他不知道是什么。
他只是不明白,这戏文不是秦人排出来的吗,怎么会骂秦国呢?
不过接下来他就明白了。
接下来演什么?大秦时代的长公子无师自通,第一次把“青天”文学搬到了戏台上,给此时此刻见识贫瘠的百姓一个小小的大秦震撼。
某县来了个陈青天,私访得知许多百姓在登记中失了田土,尤其是与季须王金小夫妻有一段唱词交谈。回去后他不动声色,搜集证据,在观众被豪强旧贵的嚣张嘴脸气得大骂的时候,陈青天不动则已,一动就如同雷霆闪电。
他被豪强派人行刺未死,便上报朝廷,得到了秦军的帮助,将豪强旧贵一网打尽——这个地方其实不是扶苏写的,他绕不过这个弯,是王义说演戏就别那么讲究了,黔首又不知道从郡里派兵下来有多难。
简单的说,爽就完事了,一群老百姓谁跟你纠结那个啊。
最后在唱词中,季须夫妻俩感念县令恩德,痛骂本地的权贵。原来他们的田土,是被本地豪强勾结原来的官吏给吞没了。陈县令是秦国派来的关中老秦人,通晓律法,才没被蒙混过去,替他们作了主。
泗水亭的人还没什么想法,只是连连点头,说起家里田地登记的事。因为当初具体操办这个事的是刘邦,他没从中吃什么好处,确实把消息通知到位了。而且他也有那个手段通知,整个亭的闲汉他都认识,花几个钱请他们喝酒,他们就替他宣扬到位。大部分人知道之后,自然会互相转述,最后所有人都晓得了。
泗水亭家里有田地的人没吃什么亏,自然没多想。
但沛县留用的一些小吏已经慌了,想做些什么,却发现记录的文档都已经被封存,无法接触。
且不说他们,在这个时代,农村是真没什么娱乐活动。这出小戏在泗水亭演了两天,第二天连老人孩子都出来了,树枝都压断了十几根,看过的没一个不再过来看的。
幸好秦国对人员流动管得还是比较严,不然下一场就算换了地方演,泗水亭的人也得跟着转移过去。
而换了地方,观众的反应就和泗水亭不完全一样了。
仅仅第一次换到曲柳亭,这戏就没能顺顺利利的演完。才演到陈县令跟小夫妻细说秦律,季须捶胸顿足唱起自己被骗的痛悔时,台下就闹了起来。
一群农人围住了他们的里典和田典,嚷嚷着骗了他们的地,要他们归还。
里典和田典脸色灰白,口中斥骂,却因为人太多挤不出去。此地亭长也是个心虚的,根本不敢大声呵斥,连面也不敢露。
幸好,虽说泗水亭没出什么事,亭长王陵把秩序维持得很好,但王义本来就准备针对这些留用的旧吏来一次清理,又怎么会全指望他们。
县尉早就带人在远处守着了,一见乱了起来而亭长不能管事,顿时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让这些楚国余孽见识一下秦卒的厉害。
这天的戏是真唱不下去了,王义等县尉把人群控制住后,叫个大嗓门的秦卒上去喊,田地归属有疑义者,三天内到县里上告。
这就是沛县的基本情况了。当咸阳传下令黔首自实田,承认旧日赏赐、开荒的田都归己有,官府正式登记以作凭证的时候,本地的官吏和豪强若是有良心,平民便不觉得如何,老老实实去登记也就完事了。
可碰着官吏与豪强没良心又勾结在一处,总有一些没有权势但有些田地,家里又没有好几个青壮年兄弟的小民就遭殃了。他们被小吏恫吓,含泪放弃了自己的土地,将仇恨记在秦人的身上。
却在现在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人害的。
案子也好审,这事过去也没多久,除了事主本人,邻里都记得清楚。扶苏跟着这些长相与关中略有不同,却一样显得老相的农夫到他们田里,看他们精确地指出原本哪块田是自己的,地界在哪里,再让邻里左右作证画押。
公示几天后没人出首举告作伪,便正式在官府重登了。
另有人去捉拿相关的豪强旧贵,顿时在沛县掀起了大案。
刘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时萧何为什么脸色不对,只是当时泗水亭无事,才显得风平浪静,却是在这等着呢。
但当他再度向萧何请教时,萧何却已经平静下来,对他道:“我当时已经约束族中不要妄为。你家三兄应该也有交待家里——但若有所牵连,切莫去包庇。”
刘交只能喏喏称是。
而萧何也说到做到,他萧氏是本地大族,虽然他当初约束过族中,但也不是人人都听他的,其中有人犯了事求告上门,萧何劝他自己去投案。王义还谈不上兴大狱,只追究真正从中得了好处的人。
官吏不必说,一个也逃不过。而地方上的豪族大户,既没有穷追猛打将一族精英都牵连进去,那也只有庆幸的份。毕竟此时秦国一统天下未久,凶暴之名闻于稚童;六国远征军已经带走了部分大户,剩下的也削弱不少,如今犯事在先,本地百姓众怒难犯,更没有办法对抗秦国的执法。
戏一时间是来不及巡演结束了,王义下令,不管官吏还是豪强,此时投案还能算自首减刑。一时间逃跑和投案者各自不少,县中很是忙乱了一阵。
待里典田典亭长和县中的佐吏都因这件事换过一拨之后,王义便自然而然地掌握了县中的权力。
萧何仍然是主吏掾,他在这件事上清清白白,王义都不禁更高看了他一眼,私下跟扶苏称赞:“这沛县的主吏掾是个能人,主意也正,以后前途绝对不会差,你看他怎么做事的,跟他好好学。”
他不知道扶苏身份,纯粹以过来人的身份教导后辈。毕竟他也是从县里干杂活的佐吏做起,一步一步走到现在,靠的无非就是多看多想多学。
用他过来人的眼光来看,他还有点羡慕扶苏呢,刚来做事就有个标杆树在这让他照着样子学,他当年要有这么个前辈,肯定能少踩不少坑。
扶苏听劝地应下,真的平时多观察起萧何的行事来了。
而那出小戏也继续开始巡演。已经不需要申冤的百姓仍然扶老携幼地拥出来看戏,比过节还开心。只一个后遗症让王义和扶苏都没想到,就是一直到王义升职离开沛县过了很多年,当地人仍然固执地认为他姓陈,乃是“陈县令”。
再以后,本地神灵陈县令可能也不止是他了,集合了历代得了口碑的官吏形象,添了胡须,变了官服,长久在沛县被人供奉下去。
此时王义见自己的构想初步见效,便让扶苏再琢磨琢磨,把秦律中一些容易触犯,但此地百姓还不习惯的条款都编进戏里去演。反正他们也爱看,演几次看几次。这样多看两场,他们自然就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