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的身体不像李斯与张苍那么健壮,年纪大了有点多病,刚刚病愈,但他也来了。几位公子如今都是他的学生,于是同他走在一处,扶苏靠着老师,搀扶着他,边走边轻声道:“太医说先生还应该多休息几日再出门。”
韩非看向四周的机器,轻笑道:“这样的时刻,非不亲来,岂不是错过了。”
公子高扶住他另一侧胳膊,想起师长平日的教导,似懂非懂,与兄长扶苏对视,彼此点了点头,打算回去再讨论。
他们平时私下里就说过,韩子的学说似乎与完成《韩非子》时不太一样了,现在好像能看到儒家的影子,又好像跟墨家合流,但这话打死他们也不敢问韩非。
怕真被打死。
总而言之,韩子非常重视机器——这个词其实最早在《周易》中是用来描述天地运行的规律和机制的,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在秦国渐渐用在了人工造物的机械用具上,扶苏他们年纪小,已经记不清了。
他们也不知道是韩子影响了父亲,还是父亲影响了韩子,像这样一台机器投入应用,竟然让韩子拖着病体来参观,让父亲带着朝臣来助兴。
纺织厂的厂房也是用新技术建造,没有木材,而是钢筋混凝土——嬴政觉得技术也是螺旋前进的,这跟他们现在的版筑法修城墙好像也差不多,只是换了材料。钢筋是平炉炼钢得到的优质钢材,非搅炼法所得难以控制碳含量的旧钢材可比。
这使得厂房建造不需要运送大量木材为梁了,建造过程不算快,因为建筑队在练手。嬴政打算等他们熟练之后再扩张,以后将天下的大山划出保护区不允许开采。
他不允许他的关中基业变成黄土裸露的地方。
包括他的宫殿,以后也都采用新法,少用巨木大梁,至于黄肠题凑这种葬仪也要禁用。
水土流失不仅会让关中失去沃土,也会让现在的大河变成“黄河”,让帝国的黄河中下游饱受其苦,花费不知多少财力和心力去维护。他既然知道了,当然要阻止这种事。
现在这座厂房宽大而又敞亮,放满了用蒸汽驱动的机器。
在生产效率上来说,其实现在的纺织厂并没有比原来先进多少,但它使纺织厂摆脱了水流的限制,不必局限在水边,也不必受枯水期的影响,才能更好的推于天下。
嬴政看了眼他的儿子们,看见他们若有所思,回去之后他会考他们。
而他的臣子们大部分的心思显然更单纯,明显是在琢磨怎么从中分润些财富,只有少数人脸色深沉,想到更广阔的远景。
他本就主导了天下的大变,也不怕再主导另一场风暴。
大秦本就是时代中的弄潮儿,不进则死,连退路也没有,他就是要在死地里争一线生机。
从纺织厂回去没多久,楚地取士所收到的上书被送了过来。
并不是全部,李斯和王绾带着人先过了一遍,把一些抱着侥幸胡言乱语的先筛下去了。长久来说,这个工作会在县一级就完成,但是现在新纳入统治的土地上,那些县吏大部份都是旧人,嬴政对他们完全不信任。
让他们筛选,会不会因贿、因恩、因仇、因人情,而故意筛去一些人,而将另一些人的文章送到他的案头呢?自认只有一点点强迫症和控制欲的嬴政不喜欢这个假设,所以宁愿全收过来,让有空的重臣替他筛一遍,然后他亲自看。
等到那些人都换过一遍,六国之地真正成为秦土,再建立一套新的制度去减轻中央朝廷的负担吧。
他看到了沛县的名单,不出意外有刘邦的名字。嬴政平静地放到一边,又继续看下去。加考的那一科很少能挑出真正可用的人才,偶尔挑出来的,一看名字都是熟人。
比如说范增。
嬴政看史书时比较能确定像项梁项羽张良这类人的立场,他们对秦自然是抱着一种你死我活的态度。也比较能确定刘邦、萧何、英布、韩信这些人的立场,他们应该不像前者,要么是在乱世中萌生了野心,要么仍是战国时“士”的心态,怀抱自己的才华,渴望择明主而从。
至于这个明主是秦是汉,是楚是齐,其实不重要。只要满足两个条件就行,第一,知我;第二,确实是明主。
他不太能判断立场的,就是范增这类人了,也不知道究竟是作为楚人深恨秦国呢,还是在秦时不得志才会一把年纪了还对谋反这么上心。
现在好了,他知道了,大概就是第二个原因,因为他看到范增也参加了考试,并且信心十足的多考了一科,写了三页纸的文章。
说的是治理六国旧地的道理,现在看起来是有点陈腔滥调的,毕竟范增离咸阳太远,对秦国的新动向不了解。不过嬴政还是把他的文章挑出来准备用他。这个人脾气虽然不太好,但见识和能力是有的。再说,他文章中凭着听来的重新分封六国的几句传言,就洋洋洒洒写出了不少建议,竟然也颇具道理。
可以的话,这件事让他操办也不错。
看到淮阴时,嬴政的心情并没什么波动,他以为淮阴跟其他地方一样,基本上没有能入眼的士子。韩信的生年不详,但这时候肯定才几岁,不会来参加考试。
直到他看见有一个报名了兵法科目的女子,并且成绩还不错,让当地的县尉不知道如何安排,只得报了上来。
嬴政心中一动,不得不说他这个时代不能跟后世比啊,私学兴盛也是有限度的,知识总体来说还是被垄断着。就淮阴这么个地方,既然史书上记载着在这几十年里只出一个军事家韩信,那这个时候能在兵法上有一定造诣的人,与韩信有关系的可能性就不是一般的大。
何况这女子已经结婚生子,说不定就是韩信的母亲。
他把屈叶的文章也先挑出来看了。中规中矩,跟范增差不多,因为居于一地缺乏见识的缘故有一些臆想的成份,难免在文章中显露出来,写出了许多空话,在一国之君眼中难免有点可笑。
但同时,在这样的臆想中,又可以看出上书之人在自己专业上的灵性,属于可造之材。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嬴政想了想,县里确实没法安置一个已经嫁人生子的妇人,屈叶八成也不会武艺,不可能做亭长之类的武职。
他将范增和屈叶都调入京城再任用。屈叶别的没法做,在武学教人总可以。
至于刘邦,他还要与刘彻合作,自然不会为了泄愤而去动他。有时候嬴政也觉得是在后世的生活让他平和了不少,除了把赵高找出来做了一回穿越时空的试验,看他在试验中化灰后放弃了带人穿越之外,他都没为大秦的覆灭找过别人的麻烦。
连项羽都好好的跟项梁在咸阳待着,准备以后打包丢到六国联军里去远征,现在说不定天天在府里聚众骂他。刘邦至少没烧了咸阳,也没有屠杀嬴姓子孙,眼下还参加考试,打算做秦国的官吏——嬴政的心境有一种诡异的平静,比起杀人,他更需要忍住把刘邦叫来咸阳看看的念头。
别说,刘彻居然没有叫嚣着让他拍一张刘邦的照片给他供奉,肯定是怕他看到刘邦后忍不住杀人。嬴政突然浮起一个念头:他真把刘邦叫来拍一张照片,再发给刘彻,会不会把刘彻吓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