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立马关切道:“是为了榷税改革吧。”
她撑坐起身,陈尚志忙扶着,将两只枕头重在一块儿给她垫腰,还柔声提醒她动作别太迅猛。
柳竹秋没顾上分辨他为何如此细心周到,一门心思说正事。
“前天听三哥说陈阁老近期向朝廷提出了改革商税的办法,要对大商户们加征利润税来弥补国库亏空,遭到很多大臣反对,钟尚书等浙派官员反对最激烈。”
本朝目前的商税征收仍沿用开国时期的标准,只征定额税。
就拿织造业来说,一台织机每年交税银三钱,即不论这台织机能生产多少布帛,都只征三钱税银。
柳竹秋在织造业发达的南方考察,亲耳听织造商户们说一台织机造价六两银,生产一年的所获利润就够再买一台织机,是税银的二十倍,这还是保守估计。
再比如酿酒,只收酒曲税,商人背着朝廷自制酒曲,多酿造的酒也不用交税。
如今国内商业繁荣,取消商引制度后更刺激了大批人弃农经商。
这两年天灾不断,肯老实种地的人更少了。而商税征收远远低于农税,特别是享受特权的皇商和拥有大规模生产作坊的富商都由于落后的征税制度坐享暴利,动辄拥有数百万两身价,远远超出国库存银,真真富可敌国。
陈良机提出对商户加征利润税,以当年某商品的平均售价计算成本,用商户的交易额刨出这部分以后为所得利润,再从中抽取三分之一作为税金上交朝廷。
另外又提出对出口商品实行新的征税标准,并加强市舶司的监管职权。
以往朝廷对出口商品的征税是按国内平均售价计算的,比如一匹丝绸在国内售价8两银,便抽取五分之一做为出口关税。
但同样的丝绸卖到国外价格至少提升一倍,商人们仍能获取暴利。
加之主管关税征收的市舶司只收税,不具备监察职能,大商户们通过各种手段抱团隐匿商品数量,逃避征税。
有人统计,每年至少有上千万两白银通过海上商贸涌入国内,但征税入库的不到五十万两。
这几年东南沿海倭寇日益猖獗,市舶司收取的关税银子还不够朝廷每年支出的海防军费,正是为那些肥得流油的富商大贾们做嫁衣。
陈良机当过十年户部尚书,清楚现行税制的弊端,提出此项建议虽也抱着私心,维护他所代表的大地主们的利益,但确系解决朝廷财政危机的最好举措。
可是南方的大商户们无不是大官僚的禁脔,尤其是浙派官员,几乎人人与富商有着密不可分的利益联系,自然反对陈良机从他们的锅里捞肉。
眼下斗争已发展到白热化,陈良机不堪重负,难免心生悲观。
柳竹秋被朱昀曦禁锢,不得与官员来往,柳尧章是她获取官场信息的唯一途径。
翰林院无实权,离朝堂的权利斗争较远,饶是如此柳尧章仍能感受到税改反对派与陈良机水火不容的态势。
陈尚志得知祖父陷入政斗,忙问柳竹秋皇帝对此是何态度。
柳竹秋说:“各地灾荒不断,辽东和东南沿海都等着发军饷,国库没银子,陛下当然最着急,已批准在南京、苏、杭、广州、泉州等大城市试行税改政策。新政刚开始推行时是最艰难,所以陈阁老才这么愁吧。可惜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一旁干看着。”
她心系国事,跟着露出愁容,陈尚志怕她伤神,劝她别多想,然后扶她躺下。
本不想再打扰她休息,到底没忍住嘴,小声问:“季瑶,孩子的事……”
柳竹秋猜他在担心服用堕胎药不安全,微笑道:“我不会冒冒失失吃药的,会先研究好方子。放心,我底子壮,没事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陈尚志急切打断,却促刺地接不上话。
柳竹秋不以为怪,连她都被这意外扰乱心神,对单纯的小丈夫而言更是飞来横祸了。
他没嫉妒犯疑已经很善良体贴了,剩下的压力该由她自行消化。
她朝陈尚志伸出双手,他立刻俯身迎合,任她圈住颈项。
柳竹秋轻笑着说:“我知道你怕我遭罪,但这个孩子很可能给我们带来麻烦,为了日后的安宁,真不能留下来。”
陈尚志默默端详她,似在审视,俄尔温柔地点了点头,再亲了亲她的嘴唇。
“你先睡,我去洗洗就来陪你。”
柳竹秋安稳地睡到后半夜,一阵尖锐的敲钹声撕开梦境,粗鲁地将她的意识掏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陈尚志正挪出枕在她头下的手臂,想坐起来。
“你先别动,我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他披上外袍趿鞋出门,见院墙西面红光冲天,又听街巷里人群大呼:“走水啦!走水啦!”
柳竹秋已跟出来,她观看火光距离,判断着火的不是自家,是隔壁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