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难忍送别之痛,蒋少芬让她留在书房,独自去找柳邦彦。
柳邦彦十分犹豫,伈伈问:“你真是万里春?”
蒋少芬点头,他更踟躇了。
“万里春是民间称颂的侠盗,我若把你送交官府,老百姓不得恨死我?”
当年他对宋强见死不救已饱受世人诟病,再出卖义士,准成千夫所指。
蒋少芬笑道:“老爷饱读诗书,孟子曰:‘君子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您这次助我成就大义,乃是匡扶正气,若舍不得虚名,岂不又堕入利己的老路上去了?”
柳邦彦羞惭叹息:“我枉读圣贤书,见识胆色反不如你这妇道人家。你抚养阿秋多年,于我家有恩,来日我定为你建祠立碑,使你的清名流传于世。”
蒋少芬让人找来粗绳索缚住自己,临行前春梨跑出来抱住她大哭,双眼定定望着她,却说不出一个字。
蒋少芬笑道:“好春梨,我素知你也是个有志气胆略的,今后用心辅佐主人,跟着她你就不会走错路。”
春梨呜咽立誓:“你放心,她想办到的事我定拼了命助她完成。蒋妈,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你、你走好……”
瑞福和文小青也出来洒泪送别蒋妈,之后柳邦彦领着随从押送蒋少芬来到宛平县衙投案,照她的意思行事。
知县不相信神通广大的万里春是一名其貌不扬的仆妇。
蒋少芬跪在堂下讥笑:“你老婆惯常虐待下人,去年三月间我半夜里割了她一尺来长的头发,警告她再敢施暴就取她项上人头。那卷头发现在你书房正中的梁上,你若不信可去瞧瞧。”
知县派人验看,果如她所说,顿时大惊失色,连忙呈报上司。
消息传出轰动京畿,每天都有数千人到县衙围观。百姓们踊跃为万里春请命,恳求朝廷别处死这位义薄云天的侠士。
宛平县令知道他若依律判决万里春定会沦为众矢之的,便想从蒋少芬口里套出些大案件,由此甩锅给上级衙门。
第二次升堂时,蒋少芬说:“我原系荆州松滋万民乡人,二十三年前一钦差太监在荆州附近的江面遭遇水匪洗劫,荆州知府柯游奉命缉盗。有个叫石金威的恶徒向其诬告万民乡有反贼驻扎,还窝藏了打劫钦差的强盗。柯游只图交差立功,未经调查便出重兵攻打万民乡,将两万居民屠杀殆尽。我和父亲带乡亲们逃难,父亲身死,我亦负伤,后被荆州通判赵福清率兵围堵。赵通判发现我们只是普通百姓便放我们逃难,事后揭发柯游杀良冒功。不想柯游贿赂中贵,颠倒黑白,反诬赵通判私纵强盗,使得他一家获罪冤死。从此我立心申雪这一冤案,不断追查恶贼石金威的下落,多年后得知他改名石梁,入宫当差,又化名黄国纪,数度参与朝廷大案,日前更在昌平皇陵刺杀太子,被忠勇伯使手銃击伤,不治而亡。仇人已死,我剩下的心愿就是替冤主们翻案,恳请朝廷重新彻查万民乡一案,追讨奸佞,替忠良正名,还死者公道,如此我死亦无憾。”
这等要案超出知县权限,宛平县令窃喜着将她的供词转给顺天府尹。
府尹也无力承办,直接上报刑部,等庆德帝闻奏,民间已闹得家喻户晓。
他对唐振奇厌恶已极,司礼监的大权也部分转移到了亲信手中,见此案又与这阉狗有关,且民愤极大不容掩盖,便命内阁挑选人员经办。
这类案件三法司都得参与,萧其臻代表都察院授命调查,根据前湖广御史包墨毅提交的供词和证据,他与其他几名办案官以钦差身份前往荆州,在万民乡的旧址挖出几个埋石坑。尸体早化作累累白骨,以妇女儿童居多。
附近乡村还有一些当年的幸存者,他们哭着向官员们讲述亲友无辜受屠的惨状,并提供更多追查案件的线索。
钦差们依照线索查找提审了一些曾经参与此案的官吏,证实蒋少芬所述基本属实。
恶人们躲在权力的保护伞下,使一桩人尽皆知的冤案整整二十三年无人问津,连参与调查的官老爷们也不禁感叹吏治之腐坏,生民之多艰。
蒋少芬入狱后,柳竹秋没放弃希望,违背原则向太子求助。
朱昀曦知道她与蒋妈情同母女,无论如何得尽力搭救,每天面圣时都仔细察言观色,想找适当的时机讨饶。
他还没等到机会,这日先遭皇帝诘问。
“蒋少芬是万里春的事,温霄寒是不是一早就知道?”
庆德帝并不在乎温霄寒知否知情,再专、制的帝王也不会指望如此聪明的臣下能百分百老实。
他在意地是太子有没有伙同外人欺瞒他。
朱昀曦谨慎道:“儿臣事后多次审问他,他都说不知道。”
庆德帝轻叹:“罢了,姑且信他吧。”
这话分明是怀疑的意思,朱昀曦忙替柳竹秋辩护:“温霄寒多次奋勇救驾,儿臣相信她是忠臣。”
庆德帝笑道:“忠臣也分好几类,有些人要相处久了才看得出他效忠的是你还是你手中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