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常穿崔梅恩给他准备的衣服,因为那太容易被夫人发现,他只会在睡前偷偷穿上,睡醒后再脱下来藏好。
他们时常聊天。与漂亮的外表不同,阿斯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个相当阴郁的人,内心最大的愿望是公爵和夫人一起去死——联想到他的成长环境,倒也不能责怪他。
崔梅恩自己就是被仇恨束缚的人,她似乎没有资格去教育别人不要仇恨:但她还是可怜阿斯。倒不是说可怜他被仇恨浸泡的心脏,而是可怜他对未来和生活没有任何的憧憬与期盼。
在这座冷硬的古堡中,他无处可去、也无处可避,除了仇恨,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崔梅恩便常给他讲“外面的事”。在古堡之外,在呼啸的大雪之外,世界无比广阔。山川、河流、树海、繁华的都市、狂欢的庆典……在古堡中作威作福、说一不二的公爵大人,在广阔的世界中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细沙。
到底还是个孩子。尽管阿斯一开始面无表情,还是被她描述的种种故事吸引住了。他趴在她的膝盖上,小腿一晃一晃,末了又沮丧地垂下来,说道:“可是我出不去。他们不会让我出去的。”
“别这么说,谁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崔梅恩揪了揪他的脸,“你还有好久好久才会长大,这中间会发生许许多多的事。没人会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说得直白些,你的命还长着呢,谁知道那俩货色什么时候就死了?”
阿斯的小腿便又高兴地晃了起来。
永不停歇的大雪、阴森寒冷的古堡、漂亮阴郁的男孩……这所有的元素就如同梦境本身一样离奇而魔幻。就在崔梅恩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生活的时候,她却在猝不及防间了解到了梦境的真相——在某次和阿斯一起熟门熟路地偷偷摸进厨房时,一个熟悉的称呼飘入了她的耳中:玫瑰夫人。
刹那间,她在杂乱的线团上摸到了那个消失已久的线头,所有的线索串联在了一起,拼凑出了答案:身处北方、生活奢侈的公爵,备受宠爱的“夫人”,长相与塞德里克惊人相似的男孩……
是了,塞德里克与埃莉亚长得很像,埃莉亚的孩子,如果长得像她,自然也会与塞德相像——在复活后不久她就询问了埃莉亚的事,她曾经让魔鬼去实现埃莉亚的愿望,魔鬼告诉她格温庄园在他的烈焰中毁灭,那就是埃莉亚的愿望……
她并非是通过梦境与北境的某个男孩相识,竟是在梦境中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周围的场景纷纷坍塌、破碎。阿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伸手想抓住她的衣服,她也伸出手去,才发现坍塌的竟然是自己的身体。
“别怕,别怕,我没事的……”她安慰阿斯。
从第一次见面到现在,阿斯一直表现得过于早熟,她从没在他的身上看到过明显的情绪波动。此时此刻,眼见着她的身体逐渐消失,他却哭了起来。
大滴大滴的泪水从那双漂亮的绿眼睛里滚落,划过他苍白的肌肤,在过大的衣服上留下点点深色的痕迹。
他说:“你是不是要死了?”
“我不是!”崔梅恩赶紧否认,“我只是……可能要回去了。”
“回到哪里去?”
“回到森林里去,我不是林中仙女吗?”
“……”
“哎呀,你怎么哭得更起劲了……”崔梅恩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要死了……”
同龄的孩子很少去了解“死亡”这个词的意义,阿斯却执拗地将其挂在嘴边。他好像天生就具有一种对死亡的畏惧和敏锐,这种敏锐让他痛苦不已,却无法逃避。
“我真的没事,”崔梅恩用已经变成半透明的手虚抚他的头发,“我是要回到未来去了。我是从未来过来这里的。真的,这次没骗你。”
阿斯暗淡的眼睛亮了起来。他急切地发问:“那我在未来还能见到你吗?”
崔梅恩卡了壳。她注视着阿斯带着期盼与希望的眼睛,不忍心告诉他真相。她说:“……会啊,只要你想,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一言为定!”阿斯说。
“一言为定。”崔梅恩回答。
“那你一定要等我啊!”阿斯说,“我会去找你的!你不要忘了我!”
——我不会忘记你的。崔梅恩说。
她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话。在阿斯话音落下的同时,崔梅恩的身影也彻底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古堡重新回到了寂静之中,只有窗外的雪花依旧懵懂无知地不停落下。
亚瑟·格温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他摸到了一手水迹,于是踮起脚尖,将玻璃当作镜子照了照。从玻璃模糊不清的倒影中,他看见了自己脸上的泪水。
“……奇怪,我为什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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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从梦中醒来。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再也不会做这个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