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则抬起脸,惊愕地看着她。
崔梅恩读懂了她眼睛里的疑问。她用手指绕着魔鬼的头发玩,大大方方地说:“毕竟我跟赛缪尔以前很亲密——你不是之前在我的记忆里见过了?不会这么快就忘了吧?”
亚瑟的脸莫名的发烧。
崔梅恩自苏醒以后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他还以为她根本不会记得在梦境里发生的事——不会记得他曾经窥探过她的过往,又同他一起返回了现实世界。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人戳穿心事的小孩那般窘迫。
崔梅恩没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世界上只有深渊魔法能让死人短暂地复活,他猜出来倒也不难。他要求我跟他合作,找出深渊教派在首都的据点,倒是给我开了个极其具有诱惑力的条件。”
“什么条件?”回过神来的亚瑟问。
崔梅恩的把自己的手指从魔鬼嘴里抽出来,手指上一圈鲜红的牙印。她说:“他许诺可以真正地复活我。”
魔法并非万能。
在古老的歌谣或是市井流行的冒险者故事中,魔法能够沟通亡灵、复活逝者、乃至令人永生不死、永葆青春——这当然只是人们对魔法的美好幻想。
事实上,魔法是一门更接近于数学的学科:无数代魔法师与学徒前赴后继地实验、整理与总结,才得以摸到一点魔法的门槛。
就像往公式里代入数字从而获得结果一般,使用正确的施法材料、输入对应质量的魔力,才能获得理想的结果:那么,怎样的材料,才足够换回一个人类的肉丨体与灵魂呢?
这是一个在哲学中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在魔法里也是一样。古往今来,不是没有魔法师尝试进行相关的研究,结果要么碌碌半生,要么落得疯癫的下场。死亡是人类世界中为数不多的公平之一,它终将平等地降临在每个人的头顶。
虽然同样被称作“魔法”,深渊魔法却与人类的魔法大相径庭。
深渊造物使用魔法,如同人类呼吸那样自然。婴儿从诞生在时间的那一刻起就会呼吸,却无法为他人讲解自己是如何做到的。再加之深渊始终是一片充斥着混沌与厮杀的世界,从未有过人类踏足,有关深渊魔法的研究至今仍有大片大片的空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深渊魔法能够轻松达到许多人类魔法难以企及的领域,就像鸟儿天生便会飞翔而人类无法做到一般。
许多魔鬼契约者就是因此投入了深渊的怀抱:他们内心有着太强烈的渴望,为此甘愿付出自己的灵魂。作为回报,魔鬼实现了他们的愿望。
然而这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妻子乞求横死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于是一具腐烂的尸体敲响了房屋的大门;骄矜的骑士希望自己此生都如同二十岁一般强壮而勇猛,于是他在许下愿望的第二天死于非命;正值盛年的国王期望能够长生不死,于是他最终衰老如烂泥,被子孙囚禁于暗室,日夜被病痛与悔恨所折磨……生死是世间最永恒的规律之一,妄图触碰的凡人往往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而按照魔鬼的说法,他被召唤出来以后很是无聊,当时崔梅恩的灵魂也并未完全离体,便被他摁回了肉丨体之中。崔梅恩拖着残破的肉丨体与魔鬼缔结了契约,随后魔鬼为她制造了一具新的身体,再将她的灵魂塞进了新的肉丨体之中。
以上这一趟流程,与其说是“复活”,不如说只是为崔梅恩的灵魂提供了一个短暂的新居。这具新居将同时承受深渊的腐蚀与来自人类世界的排异反应,寿命极短,即使依靠魔鬼与亚瑟的“平衡”,也最多不过支撑十数年。
到时候如果崔梅恩的愿望还没有实现,或许她可以等待魔鬼再花费上许多时间制造一具肉丨体,或许可以选择以灵魂的状态继续游荡在人世间。
总之,不论是哪种选择,都远远称不上真正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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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鬼像被人踩了尾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跳了起来。
“他敢!!!”他咆哮道。
他气得厉害,在屋里重重地转圈,把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大骂赛缪尔无耻下作毫不要脸竟敢从他手里抢东西云云。语速越来越快,内容越来越不客气,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没人听得懂的深渊语。
亚瑟默默地离他远一些,朝崔梅恩走过去,站在她身边。崔梅恩没有分给他半个眼神。她正好笑地看着魔鬼气得吱吱哇哇乱叫,嘴角扬起一个愉快的弧度。
“您愿意吗?”他轻声问道,“关于卡伊骑士长的那个提议。您也想要复活,所以才答应了他吗?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别误会。”崔梅恩撑着下巴懒洋洋地说,“我对复活没有任何兴趣。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了?我只想要塞德里克的灵魂。拿到他的灵魂后,我就可以快乐地投入深渊的怀抱了。希望他们没有苛待新人的传统。”
亚瑟一时语塞。
在窥伺见崔梅恩的记忆之后,所有在他心底盘亘已久的疑问都得到了解答,仿佛一本缺少了关键页数的书籍,终于被拼凑回了原貌。
为什么从来冷漠的梅兰斯公爵会对崔梅恩一见钟情;为什么崔梅恩一面与他保持亲密关系、一面又同自己暗通款曲;为什么崔梅恩会成为魔鬼契约者;为什么她对塞德里克的灵魂如此执着……
崔梅恩惨死在了少女时代,因为她愚蠢地错信了自己的丈夫。她与献祭仪式上召唤出的魔鬼缔结了契约——虽然之后的情景他不曾亲眼所见,不过不难想象梅兰斯家族是如何一夜覆灭的——然而身为凶手的塞德里克却不知何故活了下来。
崔梅恩的复仇之火并未熄灭,她要重新回到了世上,想要拿回塞德里克的灵魂。
“您当时对我……示好,”他慢慢地问,声音近乎恳求,说出自己一直以来不愿承认的猜想,“只是因为我是他的儿子,对吗?”
崔梅恩夸张地鼓鼓掌。
“好孩子,你猜得很对,”她笑眯眯地说,“老男人不就最怕这个?权利地位开始滑落,就连最在乎的性吸引力也惨败于年轻人,知道自己总有一天要被新长成的年轻雄狮咬死,却无法预测最终的死期,只能整天惶惶不可终日。没有看到他这样子可真遗憾,也许我该让他再拖一拖,让他晚死一阵子。”
她终于不再在亚瑟面前掩饰自己,毫不在乎地袒露自己真正的想法,也不知是因为信任还是不在乎。如果让亚瑟来猜,他会猜测是因为后者。
亚瑟·梅兰斯终于明白:这是一出关于复仇者的剧目,作为绝对主角的崔梅恩,眼中有且只有塞德里克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