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当然不可能只是以这等写信的方式将檄文送到乔琰的治下。
从来没有哪一方的檄文是以这样温吞的方式来呈现的。
那不过是一出先行的告知而已。
当那封檄文的信件抵达洛阳后的两日,也便是这封檄文送到乔琰手上的时候,在那邺城之外的高台上,刘辩望着下方召集而来的兵将,望着那些组成了邺城朝廷的官吏,深吸了一口气,将自己在这两日里已默背下来的檄文在心中又过了一遍。
他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必须——
必须在此时将这振奋士气的檄文投入全部的情感念出来!
倘若真能如袁绍所说,他可以凭借着这种方式将有忠于大汉之心的人都给拉拢到他的麾下,他们或许还有挣扎一搏的机会。
而当这份讨贼檄文被他诵念出口后,天下各州境内由他们邺城朝廷外派出去的人手,都会将在这几日内抄录完毕的檄文给张贴到各州的府衙门前。
这个行动或许会让他们再无法回返邺城,但按照袁绍所说,只要能让更多人看到这份檄文,听到这个大汉尤在求生的声音,总不会徒劳无功。
也不知道此刻应当已拿到这份檄文的荀彧是何种想法。
作为颍川世家子弟的典范,他当真已不再挣扎,选择彻底屈从于乔琰的威慑了吗?
但刘辩并不知道的是,这封檄文此刻已经落在了乔琰的手中。
“虽然早就想到邺城那头有极大的可能会折腾出这样的一出,真看到檄文到手还是觉得有点……微妙。”乔琰调侃一般地朝着系统说道,“说起来,这能算谋士成就吗?”
系统忍无可忍:【你的下属拿下了兖州豫州,又令曹操来投,这些给你算了也就罢了,你怎么连收到檄文讨伐都想找我讨要便宜。哪里有被人用檄文讨伐的谋士?】
饶是早就已经接受了不是个正经谋士系统的事实,它还是难免觉得,被檄文讨伐这事着实荒谬到家了。
偏偏它的宿主丝毫不觉得这是什么对它而言的刺激,回道:“不算便不算吧,就当这是个特殊的人生体验算了。”
“说它微妙,实是因为这封檄文很难写。”
“你看,隗嚣讨伐王莽的檄文里可以写,【政令日变,官名月易,货币岁改,吏民昏乱】,控诉王莽新政之中的种种弊病,陈琳在历史上替袁绍所写的讨伐曹操的檄文里可以写曹操那从事摸金校尉之举,痛斥其为【贪残酷烈,于操为甚】,祖君彦为李密所写的檄文里可以控诉隋炀帝开运河、大巡游、攻朝鲜的祸国殃民之举。我做了什么?”1
“就连他书写檄文的纸张都是我们这边改良的。”
系统嘀咕道:【但是他还是写了。】
乔琰笑道:“所以我才想知道,仅仅靠着汉室的情怀而非对手的凶恶,能否将邺城朝廷的这份士气给支撑起来。”
当刘辩在将这份檄文出口的那一刻,他心中也同样存有这样的疑虑。
但陈琳的言辞已算是极尽其所能地对乔琰发出控诉了,换成别人写还未必能有这般排浪一般来袭的气势,他没有资格去嫌弃这样的一份檄文。
“曩者高祖斩蛇起义,诛灭暴秦,至于如今,已四百年,其间有产禄专权,绛侯兴兵,王莽篡政,光武中兴,莫不于危难间图变,至于王道兴隆。”
“然先帝去后天下崩乱,先有董贼侵官暴国,后有乔琰窃盗鼎司,以至汉室陵迟,纲维弛绝,圣朝股肱,垂头搨翼,时人迫胁,莫敢正言。”
“昔日强秦弱主,赵高执柄,专制朝权,威福由己,是以有秦之覆灭,二世而亡。乔琰为臣之时已是如此,今其僭越称帝,倾覆重器,则大汉之祸近在眼前矣!”2
“朕每思忠义之佐,胁于窃居皇位之人,不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唯念自伏羲神农,至于尧舜禹汤,无不敬畏上玄,乾乾终日,从未有暴虐临人,克终天位者。3”
“乔琰虽有一时之盛,胜负尤未可知,故将其罪状宣告于天下,以募有识之士共襄盛举,合力讨贼!”
在乔琰收到的檄文之上,刘辩亲自说出这番言论时候的“朕”字,全部被替换成了“汉帝”,似乎还比话由刘辩亲自说出口的时候少了几分气势。
不过大汉也确实是有这个底气说出什么,在危境困境之中也要图谋反击。
毕竟就像陈琳所写,吕产吕禄的专权,王莽的篡政,都有人能将其掰回正规,就像是大汉当真在背后有福祉庇佑一般,在跌宕起伏之中也能重临王道兴隆。
就连当年乔琰在讨伐董卓的时候所写的那篇檄文之中也是这么说的。
那么此时也便同样还有一线希望。
但乔琰已篡汉自立,甚至占据了天下十一州,只给这大汉硕果仅存的势力留下了两州的地界,在刘辩并无汉光武帝之能的情况下,他当然也只能辗转反侧,涕泪横流,总算有一条能拿出来振奋自己精神的理由。
乔琰并不敬畏上苍,反而以这等暴戾征伐之道君临天下,绝不可能长久。
这不又回到了那个人事和天命的问题之中吗?
大概连陈琳都不知道应当替他们寻找何种说辞,这才在兜兜转转之后又回到了早年间的那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