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回家,淋浴。
我站在花洒头下享受热水的温度和洗头水的香气,目光却分心瞄向镶嵌墙身的全身镜。
今天,同事开玩笑嘲说我满身肥肉,我笑劝他别对四十岁的女人太苛刻。哄堂大笑。听着欢声笑语,我没法再欺瞒自己——我的确十分介意!
镜子慢慢被蒸气罩上一片模糊,我穷目亦只见一团啡黄色的色块。像油炸过度的麦乐鸡鸡块,也像儿子俊仔所讲的亚古兽。
「亚古兽……」我忆起俊仔给我展示过的亚古兽图片,不由得傻笑起来:「要沾甜酸酱……」
沐浴后,我和俊仔及阿美开始用餐。阿美是我妹。我跟前夫离婚后,阿美就搬来与我和俊仔同住,替我照顾俊仔。俊仔很喜欢阿美,会夹餸菜给她,但不会夹给我。我心里不是滋味,但我不打算告诉他阿美就是前夫当年的外遇。
若问我为何可以如此大方,可以将破坏我婚姻的人留在身边,照顾我的儿子,耳闻目睹儿子爱她甚于爱我?因为现实。现实是我需要工作赚钱,现实是阿美是我唯一可倚靠的人,现实是我没有介意的本钱。
饭后,俊仔做功课,阿美洗碗,我躲在浴室抽菸。叼着菸,我不自禁再次盯着全身镜里的自己——啡黄的肤色,方长的脸,矮肥的身材——像我爸,又像亚古兽。我驀地想起甜酸酱,然后想起阿美。人如其名,阿美的确长得美。她像妈,五官精緻,皮细肉嫩,玲瓏浮突。换着我是男人,我也会选择阿美……
恨不来。根本不知道该恨谁?恨阿美太漂亮,恨前夫好色,抑或恨自己像亚古兽?
我笑了:我真的很像亚古兽。
啪——啪——
「妈咪!我肚痛,要大便!」
我匆匆将菸屁股丢入座厕,冲水。我离开浴室,看见俊仔早已肚痛得脸色发青,一股劲儿衝入浴室去。
「妈咪!菸味很臭啊!」俊仔隔门抱怨。
「你的大便也很臭呢!我老远也嗅得到!」阿美代我反嘲。
我望望阿美,苦笑,笑他们像极两母子。阿美也对我报以微笑,但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明白我的想法,或是纯粹笑俊仔傻气。
算了吧。没所谓。
我和她间聊几句不着边际的,然后回到睡房去。
该要睡,想要睡,却偏偏没能入睡。太多琐事在心头。同事、肥肉、麦乐鸡、亚古兽、甜酸酱、俊仔、阿美、前夫、香菸、大便……香菸很臭,大便很臭……
我傻傻笑了:很无聊,怎么我满脑子只有这些无聊的东西?
不够累吗?我需要累得让脑袋没力气去想这些无聊的。
我更衣换裤,套上波鞋,打算到附近的海滨长廊散步。
「姐,买菸吗?」阿美从俊仔的睡房探头出来。这个时间,她正在为俊仔检查功课。
「对……要买菸……」我撒谎——明明衫袋里还有半包香菸。
「不如让我去吧。你工作了一整天,需要好好休息。」阿美满脸疑惑,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
「不了……我自己去就可以……」我没有回望她。
「姐,我……」也许是基于内疚,阿美一直努力助我打理家头细务,包括夜半买菸。
「我说——不!」我加重语气,拉长字音,满腔怒火不言而喻。
阿美呆了,霎时没法应对。俊仔似乎听到厅中的异样,探头察看。他望我的眼神带有怒意,彷彿已判定我在欺负阿美……
我头也不回开门离家。
夏夜,海风湿重,翳侷闷人。岸有灯火,海浪微盪,从多个度折射着黄光白光,闪闪烁烁。我的目光纵然停留在海面,却无法捕捉任何一抹波光。我边行边放空,越放空越见混乱。
我凭栏抽菸,抽得很兇,不欲再理会臭味或是甚么其他的。
这是专属于我的寧静。我要好好享受它……
最后一根菸殆尽,指隙间突然空虚无限。
我不捨就此回家,奈何忘记带银包,无法买菸。
「要菸?」一根香菸驀地从左边伸至我面前。是前夫。听闻他跟我离婚后经歴几次搬迁,不过兜兜转转还是在同一地区。这地区说不上大,也算不上细小,但要在街头偶遇是有一定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