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不知道是因为本就肥胖还是浮肿,看起来像一条死肉一动不动。仔细看看,其实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但是伴随着每次呼吸,他的耳朵、鼻子和嘴巴都在汩汩地冒出血流——原来那是血液的甜腥味。那男人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气阀漏了气,呼出的时候又被污水堵住,发出滋滋地哑鸣。
一个女人——应该是那男人的妻子,她一边哭一边撕下卷筒纸去吸收那些血跡。很快,她手里那张纸就被浸透了。她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句子,然后把纸团扔进附近的垃圾桶。
那垃圾桶已经满了。纸团滚了一地。
男人看到周远洋进门,他突然有了反应,睁大着眼睛,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被噎了回去,没能发出声音。更多的血和痰从他口中涌出女人突然大喊,「谁来救救他,救救他啊!」
周远洋转身衝出病房,等他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科病室的楼下。阳光刺眼,他发现自己在发抖。
「你要习惯这种情况啊,以后做了医生,每天都会遇到这样救不活的病人,」后来护士长对他说,「他酒后驾驶,出这么严重的车祸,没得治,我们也只能放弃,毕竟这里是医院」
回学校交上了实习报告,他突然下坠到不能再下坠的程度,第一次在教室里,他恐慌发作,被同学送到了医务室。他开始逃过能逃的每一节课,实验和作业都没有去做了,和他一组的同学一直向老师抱怨,他也无动于衷。
他只是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对他来说,救死扶伤是个太高级的偽命题,作为医学生,这个使命被教导过太多次,以至于都失去了对这四个字真实的把握。当那个垂死的人躺在他面前时,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做「死」和「伤」。也许恐惧和怜悯可以通过练习去收敛,但他真切明白医学生不是靠他考了满分的《医用高等数学》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他知道他在学习的东西,不是他的使命。
这不是他的使命。
而真正的使命是什么?意义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被规划好的生活了。
喝啤酒、听音乐,新交的朋友。他这么期待过大学生活,但实际上这些东西只是生活里最微小的一角。只有这些,他的生活仍是失重的,每天起床去教室上课,翻开一本奇厚无比的专业课书,在上面用不同顏色的记号笔打勾,之后端着不锈钢托盘,出现在食堂,听几个男同学交换係里女生的八卦,放假的时候约几个同学去酒吧看球。
就这样到毕业,然后进入一家不错的医院度过实习期,工作几年,然后就可以进入继父的私立医院执刀。如果足够顺利,他会很快结婚,有孩子,然后然后就是这样。
「我的中年危机是不是来的有点早了?」他有时候这么苦笑着问自己。
或者是不是他的危机来得太晚了?因为他已经错失了很多选择的机会。在他现在的生活里,那些曾经确定无比的东西都变成了虚幻的泡泡,光是想一想自己头发花白,端着茶杯坐在办公室里的画面,他就觉得呼吸困难。
「这是很多人都梦想的生活。」母亲曾这么对他说。
但他不确定这个梦想有没有那么好。现在唯一确定的东西是他知道他还喜欢着李泽靖,他很高兴他们的关係能更进一步——不是名义上的关係,而是真正的亲近和交心。但是他也知道,他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和他在一起,现在的自己是个会把所有人拖垮的黑洞
周远洋放下扫帚,脱下那双白色的棉线手套,放回储物柜里。空气中的雾气正在散去,要开饭了,几个从厨房出来的同好和他打招呼,她们在讨论要不要下山採购物资的事情。
「我把清单发你手机上喔。」
一个姐姐嘱咐周远洋,他要帮忙开车,带几个人下山去。
周远洋这才想起来,他有好几天都没开手机了。他返回房间,给手机连接上电源,开机后,他发现有个号码给他发过不少简讯,也曾经呼叫过他几次。
时间还太早,他就回了个短信,问对方是谁,没想到对方很快打来了。
「发简讯你也不看不回,到了晚上就关机」一接起来,电话那头就传来大声的抱怨,「你真的很难搞啊,周远洋。」
「呃,请问您是」
「操啊,我是埃迪,你把我号码删了?」
「……」
「欸,你小子在哪里啊?」
电话那头听起来还挺吵的,埃迪说他还在外面,老闆办店庆,请他们吃饭唱k,一夜都没睡。他们聊了两句,周远洋问埃迪找他有什么事。
「我想问你,你有没有意愿和我组个乐队?」埃迪的声音正经起来,「我也知道上次我们有点不愉快,抱歉啊,我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有点直接,如果让你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欠你的行不行?但是做音乐的事,我是认真的,现在有个机会,我也有很多想法,你什么时候有时间,见面聊好吗?」
听筒那头的埃迪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周远洋的意识一半在听,一半在神游着,他的另一隻耳朵像是有了记忆,响起一点点淡淡的音乐。四分音符,休止符,节拍器和五线谱。
「好,我会去找你。」
他掛了电话,开始查看收到的购物清单。过了一会儿,他的视线没在看了,随着一种强烈的感受溜远,又走进,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回到他这里,先是他的指尖,然后逐渐渗透到他的整个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