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知遥在知道这大兄弟彻底带着一家人投奔扬州城的时候,特意掏了腰包请他们去凝月楼的包间里吃饭。“这最近的这些事情,我也听说了。”朱熹擦了把嘴,显然又有谈论道学的兴致:“孔小兄弟,可否多问几句?”孔知遥啃着鸡腿摆摆手,表示你也没少问,不多这一个。“你们临国,是否不信鬼神,也没有什么信仰之说?”“诶?”孔知遥原以为他要问的是治世之学,没想到突然又开始扯这些东西,只眨巴了一下眼睛道:“你是看到了什么吗?”“也不是。”朱熹正色道:“在其他地方,都有淫祠道观佛庙,人们各拜各的神,各敬各的香。”“可是,在我的观察里,你们既然科学如此发达,什么东西都能解释的清清楚楚——听说还能自己填海移山,甚至自己控制降雨,那人人都可以成神仙了,是不是也就没有什么鬼神之类的说辞了?”孔知遥怔了一下,正色道:“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信仰,而且这世界上,有很多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什么意思?”朱熹怔道:“科学不是无所不能吗?”“比如灵魂,比如意识,科学就无法清晰的搞明白其中的奥妙。”孔知遥摇头道:“人如果没有自己的信仰体系,活着的时候没有支撑,会慌乱不安,总归是会默然的相信着什么的。”“那你呢?你信什么?焦耳还是牛顿?”“我的信仰,是跟着厉姐才找到的。”孔知遥放下筷子,眼神明亮而坚定。“我信仰人心。”厉异“人心?”朱熹反而笑出声来:“小兄弟不到二十,倒是信这个东西了?”他眯了眸子,看着懵懂的儿子和笑意温婉的妻子,摆摆筷子正色道:“这人心啊,会痴愚,会动摇,会被蒙蔽,是最不可信的东西。”“是啊。”孔知遥没有回避的意思,夹了块桂花藕笑道:“刚才也说过,这所谓的信仰,其实都是心里的一套体系,就如同一勺能够让人能理顺和接受各种事情的万金油而已。”“我确实越活才越觉得自己单纯无知,可正是因为如此,跟着厉姐去走访各个城区,去认识形形色色的人,才觉得,这天下的道德与教条,都不如人心来的自成体系。”朱熹是个喜欢做学问的性子,听着这少年说出这样的惊人之语,反而颇有些感兴趣:“你怎么会这样认为呢?”孔知遥如果去的不是建设部,而是其他的部门,是绝对不会有这种认知的。他作为实习生,不可能像其他中高层那样舒舒服服在办公室里呆着,什么事都得跟在厉姐的后头去走访和应付。虽然厉姐管得只是参政院建设部,可是因为他们衣服打扮都是临国人,一直都有不少百姓凑过来予以怒斥又或者哀求祷告,而这阴晴不定的事情里,有一部分人是重合的。有的人可能今天领了额外的救济粮,感恩戴德的非要磕头,简直拦都拦不住。到了第二天,他就可能因为城管不让他睡在学校门口或者公交车里而唾沫横飞,什么脏字都骂的出来。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孔知遥就在想为什么要对愚民施以慈悲与容忍。他觉得既然江银城发达至此,完全可以搞邪教的那一套蛊惑人心,照样可以要什么有什么,也不必把那些盲流教化成现代人,费那么大的心思搞这么多事多麻烦啊。“可是呢?”朱熹询问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那些人,不是不明白道德是什么。”孔知遥摇摇头道:“卖掉幼女的、背叛朋友的、造谣生事的,那些人可能都有廉耻之观,哪怕没有读过书,也被世俗教化过。”“厉姐以前告诉我,人和人之间最纯粹的维系,就是利益。”“而绝大部分人做的选择,是满足他们内心需求,或者是物质需求的。”利益这个东西,不仅仅是钱,是官位名利。它的组成实在是太多了——母亲用无下限的溺爱和自我牺牲去控制孩子的自由,情人之间的撕扯哭闹和决绝不见,还有这世间种种复杂的关系,都不是钱这一个字能解决的。利益,有的时候是精神需求,有的时候是内心的创口想要被弥补,有的时候也确实是如何才能活下去。“也正因如此,我才信了厉姐的话。”孔知遥低着头道:“他们不是不懂善恶,确是在迎着善恶,做符合自己利益需求的选择。”朱熹神情复杂的看着这个还是有些青涩的少年,也不知道他懂这些事情是好还是不好。“所以,作为参政院的一员,作为这个国家的建设者,”孔知遥深呼吸道:“我觉得,道德的宣传固然重要,可更重要的,是给更多的人提供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让他们在做抉择的时候不用被各型各色的利益蛊惑着,能够做顺应内心真正选择的选择。““你说的这些话,全是那个厉栾告诉你的?”朱熹皱眉道。“是。”孔知遥没意识到这个大兄弟在愕然什么,见他有意聊下去,就继续补充道:“厉姐那天带我们去难民窟,看到种种的罪恶和丑陋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人之所以有道德,是因为面对的诱惑还不够多。”她所说的诱惑,不止是钱,是这世界上无穷无尽的欲,是贪嗔痴与内心的执念和渴求。而从宏观的角度逆向思考,如果倾尽全力的建设这个国家,原谅这些人对参政院的侮辱和伤害,也是在信仰着人心。——用更好的环境,让更多的人能够被满足起码最基础的需求,继而拥有道德。朱熹听着孔知遥这一通的说辞,见他张嘴闭嘴都提的是厉栾,越发觉得疑惑不解。这女人看事情能看的这么通透,又是被谁教导出来的?“你说的厉部长,多少岁了?”“二十六七了吧,”孔知遥摸摸下巴道:“反正看起来这个岁数。”“那她的老师又是谁?”孔知遥摇了摇头:“不知道,也许是留学的时候听谁讲过道吧。”柳恣盘腿坐在桌前,给厉栾倒了一杯茶。“你很久没找我做冥想了。”厉栾接了茶,看着他眼下挂着的黑眼圈,笑的有些玩味:“你这难得休一天假还被我烦,我是不是不太厚道?”“哪里。”柳恣淡淡道:“我又没法子把你轰出去。”厉栾噗嗤一笑,任由卷曲的长发坠落在身前,衬得她成熟里带着几分不自知的妩媚。“不做冥想也没什么。”她懒散道:“就是又做噩梦了,找你聊聊天而已。”“噩梦的内容呢。”柳恣抬眸道:“还是和之前一样吗。”“嗯,和那晚看到的事情一样。”厉栾抬起头来,突然补了一句道:“这要是龙越坐在我这听我往下讲,怕是要哭的泪流满面也跟着做噩梦了。”“没事,受得住。”柳恣敲了敲茶盏道:“你一遍又一遍的和我讲述这些,也不过是在跟我不断地重温记忆,通过反复地确认来找到安全感,确认自己活在现实和梦境里。”厉栾垂了眸子,声音依旧沙哑:“我梦见了那天晚上,我没有睡着,隐约觉得楼上有动静。”“嗯。”“我以为是爸爸又在和下属还是同僚们开会,就光着脚上去看。”“嗯。”“会议室的门没有关好,明显是来的人太多,而且还没有到齐。”她深呼吸一口气,压抑着心里的什么东西破土而出。“所有的人,都是平日里慈眉善目的长辈,都是说话和蔼做事沉稳的长辈。”“他们在自顾自的开会和交谈,一个女孩跪在那里。”人们来来往往,仿佛根本看不见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