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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羊羔(第2页)

张老头说秦无疾不是个寻常人,这话就算他不说,吕迟也能看得出来。

秦无疾擦净了脸,依稀能看出以前有嫩豆腐似的好皮肤,若不是瘦得脱了像,应当长得挺俊俏。可惜如今眼下一片青黑,连着下面烧得通红的脸颊,病得五颜六色的。他嘴唇满是皴裂,好像自从吕迟认识他开始,他这两片嘴巴就一直没好过,皱皱巴巴,可怜兮兮的。

吕迟屁股不挪窝,柔韧地弯下腰去,伸长手臂从炕下摸出个水葫芦,干净的手指沾上水,往他嘴巴上抹了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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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是在天海山下长大的“庸卓勒”。

这个词在戎索语里,代表专门饲养羊的奴隶。

戎索人每年秋天便要南下劫掠。从前天海山没被割让出去的时候,就低调一些,手伸不过桑干河,只在河东道边缘侵扰。

据说前几年中原动荡,戎索人趁着兵力强盛,还敢打破雁门关,直接抢到代州城去。

他们偶尔会占领边境小城,不着急撤退。大将会领着万千骑兵在城中流连一日,收拾浩浩荡荡的战利品,除去年轻的女人,也喜欢在鬼哭狼嚎的中原人里捡几个身体强壮的小孩子掳走,养在牲口堆里玩。

孩子们在边城生活本来就苦不堪言,年纪小,不记事,不想爹娘,更不懂什么国仇家恨,让干活就干活,只要给口吃的便不爱闹。

他们被戎索人当狗养育,便当自己是狗,每天看顾羊群,听从主子的吩咐,偶尔摇尾乞怜换些爱护。不然就是没饭吃,还要挨打。

跑是跑不掉的,茫茫草原两条瘦腿,敢跑就是个饿死。

实话来讲,戎索人养这些庸卓勒,只是养个好玩。

他们通常是活不长久的。

孩子们实在是太小了,风餐露宿、食不果腹都是家常便饭,又经常挨鞭子挨得皮开肉绽,往往活不过十二三岁。

吕迟见过无数瘦小的庸卓勒熬不过草原上的冬天,晚上还能同人说话呢,第二天早上便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坨子,连羊群柔软蓬松的肚皮子都暖不回来。

每到这个时候,幸存的庸卓勒们就会一拥而上,去撕扯冰坨子身上的衣裳,能多抢一块布,这个冬天活下来的机会就更大一些。

吕迟向来是抢得最凶的那一个。

他对其他庸卓勒没甚么感情,草原上的小奴隶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不好相与的,没少像狗一样互相撕咬,逼急了的,恨不得吃对方的肉来充饥。

更别说他们一茬一茬的死得很快,就像漫野碧绿的牧草似的,春风吹拂便换来一片崭新的面容。

那片草原见惯了死人,裹着他们的尸体,化入泥土当做养料,就跟日升月落一样,没什么新鲜的。

吕迟自此有个根深蒂固的念头,总觉得牲口比人金贵,于是对羊群比对人更亲。

这是个无数个庸卓勒用尸体堆砌出来的道理,就砌在他眼前,砌在他从小到大的每一个梦里呢,任谁扳也扳不过来。

不足月的小羊羔总跪在母亲身下取暖。或许是年幼的庸卓勒同它们一样可怜,吕迟对羊羔子好,母羊便对他有好脾气,哺育幼崽的时候连同吕迟一起护在丰满的绒毛里。

吕迟有时候偷偷跟羊羔子抢奶喝,抢完了还抱着人家软绵绵的小身体睡觉。母羊会低头啃他头发,冲他咩咩叫两声,叫得很温柔,好像真的将他当作自己的崽子。

张医官说他放羊放出了病,还说他脑子跟寻常人不一样,每句话都是没错的。

而到了雁门关,防线往南有专门负责圈养牲畜的寨子,关里还有集市买卖牲畜,山窝窝里的隘口没有条件放牧。

由关城出来的牲畜分配到各个隘口,大多是帮忙耕种的驴子骡子,还有就是体格健壮的战马,并不算做寻常牲口。

吕迟在燕水口呆了两年多,当军官,不牧羊,便是两年多捞不着羊、没闻过羊屎味儿。说起来还真有点想。

老天爷向来宠爱他,大概是知道他心里惦记,才将这弱得要咩咩叫的秦无疾送到他手里来。就是因为这样,吕迟现在看着他反倒有些眼缘。

吕迟哼着小曲儿,又给秦无疾喂了几口清水,心里琢磨着一会儿还要上山采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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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迟的耐性超乎张医官的预料,药草割了,还当真送水送饭的照顾了秦无疾好些天。

他手底下的卒子们也意外,从也没见过他这么当人的时候,闲时故意路过秦无疾门口,透过门帘往里偷看。

吕迟听见了,只是懒得搭理他们。

秦无疾身上的伤并无大碍,从趴着换成了躺着,炕上的被子虽然薄,四个被角却叫人掩得严严实实,恢复起来快得很,精神也好了许多。

然而他这次醒了,却不说话了。坐起身靠在炕上睁着眼睛发呆,别人叫他也不太答应。

赵阜看他这样子,偷偷跟石光说:“没准是恨上吕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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