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境的时间流速比现实更快,阿狸不敢耽搁,稳下心神,催动残存的力量。世间能与恶祟直接抗衡的,唯有天道之力。“进入心魔境后,你与江白砚八成不在同一个地方。”气力逐渐流失,阿狸的嗓音略微发哑:“你受天道之力庇护,而他是邪气源头,两两相斥。届时你手背将出现天道的印记,距离江白砚越近,印记颜色越深。”由此,施黛能够最快与江白砚汇合。“还有……切记,别主动告诉江白砚,他身处心魔里。”白狐深吸口气:“一旦江白砚有所意识,心魔境将立刻崩塌。到时候,恶祟重建幻境,我没力量再送你进去。”阿狸言尽于此,额心迸出一线清光。施黛眼前的景象随之变幻。意料之外地,这地方没有汹涌邪气,也不见通常心魔境里的鬼魅妖祟,她一眨眼,居然站在自己的卧房。因为方才发生的种种,心绪仍旧一团乱麻。施黛强压不安,想起阿狸口中的天道印记,垂眸下瞥。在她右手手背上,多了个浅绯色的小圆。再看四周,的的确确是施黛位于长安城的房间,与平时没差。这里虽说是江白砚的心魔境,其实比心魔严重得多。邪祟要彻底剥离他的善念,必然从中动了手脚,让一切往最为险恶的方向发展。必须尽快找到他。指尖止不住地在颤,施黛握紧拳。经由阿狸之口,她大致捋清了灭世灾祸的真相。上古恶祟打算在江白砚体内复苏,一旦他被恶念侵蚀,大昭将和阿狸记忆中一样,沦为人间炼狱。机会只有一次,他们绝不能失败。掌心浸出冷汗,施黛敛下神情,推开房门。归根结底,她只是个年纪不大的普通人,遭逢剧变,心底的不安与惶恐居多。但她想找到江白砚。房门敞开,寒风迎面,吹得脸颊生疼。施黛下意识眯起眼,定睛一望,不禁蹙眉。天空是无穷尽的墨色,浓云压顶,暝晦无光。半空黑烟缭绕,她细细分辨,发觉竟是邪气。黑压压的邪息恍若巨网,弥天盖地,笼罩大半个长安城。长安乃大昭都城,哪曾遭邪祟如此肆虐过。施黛心知不妙,听不远处一声惊呼:“小姐,你怎么了?”循声望去,是府里的侍女采枝。采枝表情惊惶,将她上下匆匆打量一番。施黛垂头,看清自己的模样,心下了然。她进入心魔境前,曾把江白砚揽入怀中,沾了他的血。双手和襦裙上红艳艳一片,眼眶想必也是红的,看上去尤其狼狈。“没事。”施黛开门见山:“江白砚呢?”采枝一愣:“江白砚?”她一开口,施黛便觉出不对。采枝与江白砚不熟,在以往,从来都恭而有礼地唤他“江公子”。“还没找到吧。”采枝宽慰笑道:“小姐莫要着急。全长安的术士和官兵都在追捕他,过不了几天,一定寻得出来。”等会儿,什么叫“全长安都在追捕他”?江白砚发生什么事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浓,施黛心口一跳:“今天是什么日子?”采枝温声应:“二月廿一。”距离春分过去了十天,这十天里,施黛的记忆全是空白。身处心魔境,她顾不得细想逻辑,随意编了个理由:“我方才被妖物偷袭,撞到脑袋,这几天的事记不太清了。江白砚为何遭到追捕?”施黛满身血污,看形貌,与她的阐述倒也相符。采枝踌躇一会儿,小心翼翼道:“小姐不记得了?他体内邪气不稳,上古邪祟即将苏醒,为封印恶祟,需……需将他斩杀才是。”施黛张了张口,半晌没出声。从采枝口中,她得知了十天以来的前因后果。春分当天,江白砚夜半无眠,无意中听见施黛与施敬承的对话。在这场心魔境里,施敬承之所以将他留于施府,并非因为江白砚是故人之子。打从一开始,施敬承便知晓,江白砚是恶祟选定的容器。所有温情皆是假象。施敬承与孟轲悉心护他,只为压制他体内的邪气。甚至于,施黛有意接近他,也是欲图制止恶祟复苏。真实的施黛对他厌恶至极,将他视作污秽不堪的邪修。采枝不清楚春分夜谈话的具体内容,只知自己与“施黛”闲谈时,曾听她说起江白砚。——“要不是为了压制邪祟,谁愿意同他一道?他与邪修待了这么多年,谁知道做过多少腌臜事,性子古怪又骇人,单单和他待在一起,我就要强忍恶心。”世上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事。给身在绝境中的人零星一点希望,再一夜之间,让他失去全部。原来自始至终,他什么都不曾拥有过。江白砚在当夜知晓真相,恰逢恶祟复苏,邪气外溢。施敬承见状,为镇压上古邪祟,向他径直拔刀,欲将他置于死地。
一番死斗后,江白砚下落不明。施黛听得心惊。阴差阳错的是,这样的事态发展,碰巧有迹可循。施黛穿越而来,与原主对江白砚的态度天差地别。原主待他百般防备,视他为洪水猛兽,从未对江白砚有过好颜色。施黛来后,见他的节♂完整章节』(),又成了正道禁锢邪祟的工具。没有哪一刻,是为他自己在活。冷风拂面,寒凉刺骨,似能把血肉寸寸剥落。施黛沉默垂头,看向手背上的天道印痕。长安春时,冷若寒冬。鳞次栉比的屋脊起伏如兽骨,夜色茫茫,一席红裙鼓荡凌空,似飞鸟起落。邪气扑面涌来,如海浪拍打全身,施黛借由符箓而起,掠出长安城。因江白砚体内邪气日渐复苏,上古恶祟的力量愈发强盛,行将挣脱玄牝之门。大昭境内妖邪四起,肆虐人间。施黛一路往前,随处可见黑雾冲天,恶妖占据街头巷尾,平民百姓四散奔逃。惨叫与嚎哭处处可闻,曾经喧闹的街市不复繁华,沦为被杀戮充斥的狩猎场。时至傍晚,霞光似血,夜幕宛如漫无边际的鱼网,从天边漫撒而下。远出城门,长安郊外愈发混乱。浓稠的黑暗有如怒涛,自四面八方汹汹涌来。山林摇曳,鬼影幽幽起伏,带出几声凄怨哀鸣。手背上的天道印痕色泽更重,已成了血样的深绯。施黛挥符逼退又一只邪祟,视线凝在一处,神色微动。这是一片阒静无人的深林,位于城郊荒山,因为山脚下有块墓地,阴气格外重。理所当然地,妖邪多不胜数。抬眼望去,血肉模糊的尸体堆积如山。每只邪祟皆被剑气斩裂,四肢散在林间,血落如雨,把翠青色草木染作黑红。炼狱般的景象。邪潮翻涌,血流成河,碎裂的尸块随处可见。施黛几乎无从落脚。血腥气令人窒息,她试探性叫了声:“江白砚?”无人回应。以目前的局面,江白砚哪怕听见,大概也不想作答。施黛攥紧雷火符。在长安城奔波多时,她已精疲力尽,灵气所剩无几,双腿又疼又酸。身上多出几道新鲜的伤口,汩汩淌出淋漓鲜血,痛意分明,施黛却没功夫去想。江白砚会在哪儿?身后杀气突现,她转身挥符。几只邪物被雷光所缚,火光灼开,将其烧作齑粉。冷风吹得枝叶作响,缭乱倒影中,现出一双双黢黑的眼。此地邪物众多,见她孤身一人、渐趋力竭,已然把她视作猎物。该不会出师未捷身先死吧?施黛瞧一眼手背,印记颜色更深了,红得近黑。江白砚就在不远处。她又叫了声:“江沉玉?”仍然没人应答,江白砚是摆明了不愿理会她。生人的气息惊动更多邪祟,林中溢开窸窸窣窣的声响。随她嗓音落下,四周出现极短促的寂静——霎时间,蝗虫一般密密麻麻的黑雾轰然涌出,扑面袭来!心底默念法诀,施黛熟稔扬符,雷火勾出灼眼电光,噼啪作响。四面八方满是蠢蠢欲动的暗潮,身前的妖邪堪堪诛除殆尽,身后又有杀机涌现。手臂上的伤口迸裂出血珠,施黛咬牙忍痛,一瞬回身。她的雷火符没来得及挥出去。腥气铺天盖地,没有任何征兆地,遽然落下一缕冷风。有人拥她入怀,把诸多邪祟阻隔在外。裹挟冷意的臂膀贴上她后背,近在咫尺的胸膛里,一颗心脏鲜活跳动,咚咚作响。剑气凌厉,寒影粼粼。团团血花绽开,汇成蜿蜒小溪,不由分说地,江白砚把她按进胸口。力道太大,好似禁锢。害怕他消失不见,施黛用力回抱。耳边沉寂几息,她听见江白砚的一声笑。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少年语调慵懒,讥嘲般唤她:“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