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庆喜公公捧着信件迈着小碎步进了来:“八百里加急。”姬溯当即搁下御笔,抬手接了来,边问:“哪里送来的?”庆喜公公不动神色地退了一步,点头哈腰地道:“泉州府。”姬溯眉目微松,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满脸堆笑的庆喜公公,这才展开了信件——果然是姬未湫送来的。“还算是有长进。”姬溯语气平淡,却带上了一点微妙的嘲弄:“这回总算是知道送信给朕了。”至于擅用八百里加急,姬溯没说话,等着姬未湫回来再算这笔账。庆喜公公保持着笑容,连连点头。姬未湫信上写道:【久不通函,甚为挂念,臣弟久居江海,不适于身,今于泉州暂歇几日,宜应水土,终日无事,与友斗牌,甚为快慰,勿需挂怀,谨具微仪,聊资献兄。】……都是什么东西?姬溯淡淡地想着,在船上不过七八日,就叫做‘久居江海’?在泉州城落脚不过一日,就‘宜应水土’?还‘终日无事,与友斗牌,甚为快慰,勿需挂怀’?姬溯将信搁置,不想却见一张信纸从中落下,庆喜公公俯身接了起来,呈至姬溯手中,姬溯接了一看,随即皱眉:【日遭刺杀,幸为青玄卫所救,丝毫未伤,查后得知,实为误会,泉州知府赠仪压惊,殊为快慰。甘泉别苑与良庄近,弟心喜已久,望兄赐之。】甘泉别苑亦在京畿,于一座小山上,山顶有一汪温泉,临崖而建,与其中下可纵览燕京,上可坐望满天繁星,姬未湫小时候跟姬溯去过一次后就喜欢上了,逮着机会就问姬溯要。庆喜公公见姬溯久久不言,小心翼翼地问:“……圣上?难道是小殿下出事了?”姬溯随手将信纸抛下,冷笑道:“是出事了……亏他也好意思跟朕开这个口。”庆喜公公犹豫了一瞬,从地上拾了信纸来看,见姬未湫说遭受刺杀,心就吊了起来,再看后头得知他分毫未伤,又放下心来,笑道:“小殿下还是那么孩子气!”他也不提其他,只笑眯眯地说:“殿下这是受委屈了,给您告状呢!这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居然有刺客摸到了皇家别苑中行刺,哪怕是误会,也够吓人的了!泉州知府失职啊!”知府为一府父母官,有照管一府民生之责,其治下若是风调雨顺,百姓富足安泰,自然是不会出什么刺客一流。既然出了,还叫摸到了皇家别苑中,那当地知府就要先论一条‘不慎’的罪名,紧接着还要论一条‘不力’,这两条罪名可大可小,下至斥责上至满门抄斩,全看圣上裁夺。姬溯一手搁在案上,那只手修长莹润,宛若美玉一般,他轻轻叩了叩案几,又冷笑一声:“他哪里是委屈,分明就是要挟。”这兔崽子就差没在信里明晃晃地写着‘我这封信一个字都没提母后,这事儿多凶险呀,你不将甘泉别苑给我,我下一封信可就要告诉母后我被刺杀了!’。庆喜公公赔笑,“圣上,那甘泉别苑……”“给他。”说罢,姬溯起身离去,庆喜公公应了声抬头已见没了人,眼见着晚膳的时间快到了,赶忙叫小卓公公去准备着,自己三两步跟了上去,去到廊下等候吩咐。顾相今日进宫,赐了膳。顾相也算是圣上的至交,搁宫里吃饭的次数也不少,伴驾用膳早已习惯。今日菜色多了一道软鳞鱼,炸得鱼鳞片片立起,入口却酥香过人,鱼肉肥厚细嫩,不见骨刺,连顾相这不太爱吃鱼的人都忍不住多吃了两口,随即感叹道:“臣人生过半,最不后悔之事便是跟随圣上。”姬溯抬眼看他,等着后文。顾相接着道:“若非陛下赐膳,臣恐怕一生都无福得见御膳房的手艺。”顾相气质清华,说起这种类似于阿谀奉承的话来也不显得谄媚,反而有种言自由心的名士之态,姬溯早已习惯。他看向那道软鳞鱼,这道菜是第一次进,他试了试,果然味美。他道:“赏。”庆喜公公在旁应了一声,笑着道:“看来御膳房要欠小殿下一笔天大的人情了。”
姬溯与顾相都看向了他,庆喜公公解释道:“这鱼是泉州府特产,名唤素衣鱼,稀奇得很,离了故土一日便变了味儿。圣上有命,这等劳民伤财之物是一律不许进上的……瑞王殿下在泉州府吃了觉得好,特令八百里加急送回来呈给陛下。”顾相恍然大悟,摇头而笑,怪不得今日有八百里加急直入皇宫,原来是托了瑞王殿下的福——不过这话他是不敢当面说的。那八百里加急用的上好的蒙古马,专供长途奔涉,路途驿站屡次换人换马,信使一路持诏令,阻拦者死,只有这样才勉强能在一日内跑完八百里路。而燕京距离泉州城恰好是八百里,刚好赶在这鱼变味儿之前送达燕京。只是如此一来,所费破巨,上好的蒙古马只有官中才养,每一匹都是记录在册,非国家大事不可擅动——但也架不住这位身份实在是显贵,他说要送信,顺道再叫信使多带一筐鱼,谁敢多说半个字?姬溯淡淡地道:“慈安宫可有?”“禀圣上,慈安宫也有的。”庆喜公公面带笑意躬身道:“信使有报,说是殿□□恤,只吩咐一路要快,却也叫他们保重自身,只叫带了六尾回来,中途有两尾折了,两尾献于陛下,两尾献与太后。”姬溯微微点头。顾相抬眼看向圣上,见圣上神色如常。多年君臣,他倒是看出陛下有些有气难伸,转念一想许是那信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瑞王殿下叫了八百里加急,圣上或许等着秋后算账,只不过这鱼一送,好似也不能与他计较了。毕竟自家幼弟惦记着宫中兄长、母后,眼巴巴地送了鱼回来,纵使行事有些出格,却也不算太过分,圣上难道要真为了这点小事下狠手惩戒?怕是板子还没扬起来,太后就要来抹泪抢人了。说不准还要扑到瑞王殿下身上,说什么‘为了这点小事,你要打你弟弟,就先打死我’之流的……实在不是他虚构,只是前几年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彼时瑞王殿下还未出宫建府,却能出宫游玩,似是在哪里吃到个好的,叫厨子进宫来为太后献菜,不想那厨子饱含祸心,那菜叫试菜女官给截住了。圣上大怒,赐瑞王廷杖,刚把瑞王殿下摁在长凳上,太后就哭天抢地的奔了来,伏在瑞王殿下身上大哭,说的就是这句话。后来那当然是没打成,谁敢将板子往太后娘娘身上动一下?谁有敢去拉扯太后娘娘?圣上自己都只能站着挨太后娘娘训斥,哪里还能责怪宫人?顾相想到此处,低头暗笑。姬未湫也就只敢叫这么一次八百里加急,真为了一封信叫这个,回去他哥能弄他个半死——全死还不至于。姬未湫搁暗室里听戏,那厨子在青玄卫与云因的软硬皆施下交代了干净。刺杀确有其事,认错人却是假的。那厨子就是别苑的厨子,祖上就是御厨,后来不知怎么的得罪了人,被派到了泉州府别苑中任职。此处距离燕京不远不近,自别苑修建完成后,历代有资格进别苑的,进来的次数加起来都没二十次。御厨空有手艺,又调不回燕京,只能泉州落户,繁衍生息,到了这一代厨子还是厨子,却不能算是御厨了,算是个颇有体面的平头百姓。但有体面的平头百姓那还是平头百姓,厨子有个儿子,生得秀美如好女,又文思颖捷,人情干练,是个读书做官的好料子。厨子欢天喜地送他去府试考个秀才出身,不想人去了,却没回来,厨子求爷爷拜姥姥,这才查出来自家儿子叫‘贵人’看中了,进了府中做书童去了。厨子如遭雷击,但对上知府他也无什么办法,凭借着在别苑中的关系与儿子通上了信,儿子自言在知府钱之为府中,周转之下,有幸跟在了钱知府手下做小厮,来日再盘转一二,应能得一管事之位,再过几年,放出府来,照旧做个富家翁。厨子无法,只能忍下,毕竟能保住性命就是好的。哪想到几日前得知儿子死讯,那是一条席子裹着扔到了乱葬岗的,他儿子是被活生生打死的,浑身没有一块好肉,他得知今日钱大人要入别苑,便拎着菜刀进来想要一命换一命。没想到姬未湫一来,整座别苑布防森严,他在后厨根本没办法去前院,恰好见到姬未湫一行人施施然而来,心道总是一命换一命,能入皇家别苑的都是皇亲贵胄,他知道姬未湫不是钱之为,但他故意喊错,这样一来哪怕他当即被侍卫杀了,钱之为肯定是逃不了罪责的——说不定贵人一怒之下就杀了他呢?他错过了这次,绝无下次机会再刺杀钱之为,故而悍然动手。姬未湫听着,侧脸笑道:“还真是个聪明人。”这等被人认错险些被刺杀,宛若冤大头一样的事情,但凡是有点气性的都忍不了,更何况他们这种皇亲贵胄?计较起来一个知府算什么?怒气一来,当场杀了知府又如何?做的漂亮点,连一个杀害朝廷命官的罪名都落不到他们头上。大不了回去挨两句训斥呗!毕竟真的算起来错的又不是他们,他们可是凭白替人受过,还是替个恶人受过,谁知道了不恶心?真闹到了他哥面前,光凭着那二十万两银子和强抢良民的事情,钱之为这知府也是做到头了,他这人也算是活到头了。姬未湫顿了顿,忽然意识到了前几日那个钱知府看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云宫令躬身道:“小殿下,这泉州府非善地,还请殿下续往江南。”姬未湫扬眉:“我难道是什么好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