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黄昏,谢宝因虽然乐不可支,但在所有人散去以后,她忽然说道:“你要怎么办呢?一直也不愿意适人。”侍坐在侧的玉藻笑答:“昔年女君曾笑言将我视为小妹,既然是小妹,又为何还总是想要我走?”谢宝因笑了笑:“不走不走。”她从席上艰难的站起身体,走出堂上以后,循着模糊的光圈而望向金色余晖:“阿兕将要产子,我也应该预备了。”玉藻看着用木杖前行的妇人,默默低头随从。夏五月壬子。林圆韫再产子,乃女郎。谢宝因得到消息,当下就要去兰台宫见外孙女,但林真悫忧心其身体,妇人不仅眼睛有疾,还常常胸痹,昔年宿疾的痛痹也未曾痊愈,他与妻崔夫人耐心谏言,最后使得从来都慈和的阿娘发怒。玉藻见状,与二人私语:“你们就让女君去吧,她性情刚毅,若要成事,即使是你们耶耶文成候也未必能够规劝。”而后屈膝伏拜,悲哀泣之:“我请求你们让她去,勿使她在世上遗恨,也勿再勉强她活于世上,她想见你们耶耶。这四载以来,我侍坐在左右,常常都能听见她在梦里痛唤你们耶耶的字。她与令公成昏的时候,博陵林氏还未起势,为他人欺辱,家中事务亦是难以治理,你们祖母郗夫人也常严苛待她,随后你们耶耶还几乎丧命,那时女君腹中已有你们长姊。”“在天下局势有变之际,你阿弟又被乱子贼臣郑氏母子所夺。”“他们是互相扶持的患难夫妻。”林真悫也哭红了眼,他知道阿娘大限将到,三月已然是在布置身后之事,但身为人子,要他如何去坦然接受阿娘的离去,而可以无动于衷。但在玉藻姨母的悲戚中,还是颔首同意。乘车去兰台宫的那日,谢宝因身体有所康复,精神好转,眼睛也比以往能视物。林圆韫迅速命傅母将大女抱来让阿娘见。谢宝因低下眼睑,努力想要看清外孙女的相貌,但都无疾而终。林圆韫遂从傅母手中抱到怀中,亲自走到阿娘面前,以便阿娘观瞻:“众人皆言她类外大母,所以我想请阿娘给她取个小名。”终于能看清一点的谢宝因笑起来:“我如何能来?理应是陛下或太子、皇后来取。”林圆韫失望的低头:“阿娘”羊元君乘撵而来,见到此状,笑着一同劝谏:“她既然肖似汉中君,那就应该汉中君来,何况圆韫也是如此想的,汉中君为何不满足孩子的心愿。”谢宝因慢慢伸手去牵外孙女的小手:“那就「阿宜」,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她莞然而笑:“本来是你耶耶为你小妹所取的字。”林圆韫虽然知道阿娘后来又曾妊娠,因为胎像溃败,所以未能产下,但不知道耶耶居然已为其取好小名。见阿娘将小名给与女儿,她开心而泣。她明白,明白阿娘最终也要像耶耶那样离去,而如今,女儿的小字就是耶耶与阿娘给她的遗物。谢宝因闻到哭声,转身朝前身后,摸索少顷才成功抚摸上长女的脸:“不要哭,你刚产下孩子对身体有损伤,我要走了,你先休息,以后我让玉藻也到你身边随侍。”林圆韫尽力隐忍,但听阿娘说要走了,还是高声痛哭——即使她已经快二十三岁。谢宝因无可奈何的叹息一声,将女儿拥进怀中安抚,然后才离去。
羊元君躬身送至殿外,她也已经四十六岁,握着谢宝因的手,忽然哽咽:“汉中君要保重身体,令公生前就常与陛下说只希望汉中君能长命万岁。”谢宝因颔了颔首:“皇后也要珍重身体。”羊元君见妇人心中如此平静,知道去意已决,于是将那件事情告知:“其实封邑汉中君是令公向天子所求,昔年天子的确因为令公功勋过剩而忧虑,但令公忽然请求为妻封君,其中或许有令公为博陵林氏而为,欲要避锋。”“可我知道,令公有十分之七是为汉中君。”谢宝因茫然抬眼,眸光微微颤动,而后浅浅一笑:“圆韫她请皇后为我多疼惜她。”羊元君意识到谢宝因眼睛不好,惟恐流泪使眼疾加重,仓皇宽慰:“汉中君放心,我将她视为亲子,我在兰台宫一日就会保护她一日。”谢宝因安心的持着木杖从长长的甬道,独自归家。从兰台宫归家以后,谢宝因的身体日衰,胸痹愈益严重,有时还会窒息,夜半也需常常有人跪侍左右。于是玉藻数日都亲自在夜半跪侍,她不放心外人。而秋八月庚未,夜。寝寐的谢宝因忽然从榻上坐起,欲要出去,侍坐席上的玉藻惊恐的取来错金大裘为她助温,但却难以劝谏妇人留在居室。随即,玉藻迅速遣人去见告林真悫、崔夫人与林真琰。急切从所居之处徒步而来的林真悫喘息着,见阿娘依然未能安静,他耐心询问:“阿娘,你要去何处?”谢宝因责道:“为何都要来阻我?已经夜半,你们耶耶还未归家,我要去乘车去找他,若是出事该如何?”闻言,林真悫惊愕失色,然后无声饮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留住阿娘,于是开始像个孩子,可在父母面前,他本来就是孩子:“阿娘耶耶他他去怀陵了。”精神恍惚的谢宝因不悦皱眉:“怀陵?他夜半为何要去怀陵,难道是陛下遣他去监督帝陵建成?不行,我要去找他。你耶耶最不知道爱惜身体,倘若我不去,必然又要让自己身体有损,我要去看看。而且还有大风,他身体不能受寒,你去我和你耶耶的居室中将那件黑色暗纹的大裘拿来。”更衣而迟到的林真琰哭着劝导:“阿娘,我们先安寝,黎明再去找耶耶。”谢宝因倔强的挣脱幼子的手,又见面前的人不动,出声责问:“为何还不去?阿娘所言是不遵从了?”林真悫只好顺从:“我去遣人驱车。”但怀陵乃帝陵,非他们能去。在商量以后,他们尽力安抚阿娘到鸡鸣,而后命奴僕驱车前去建于醴泉县的怀陵。林圆韫听闻阿娘已经大限,在羊元君面前失声悲哭,请求乘车去怀陵追随阿娘与阿弟几人。羊元君出言宽慰,随即哽咽着命她迅速去乘车。在车驾上,谢宝因难以再跽坐,于是臀股踞坐在席上,将头颅靠在长女怀中,精神也忽然好转。她握着手中旧佩巾,轻声与儿女商量:“倘若我想与你们耶耶葬在一起,你们是否会有怨恨。”林业绥离开之后,李乙感念他们夫妻情深,曾遣羊元君与自己说若以后她瞑目,想要与男子合葬,可同葬怀陵。林圆韫忍着哭声:“耶耶虽然最爱的是阿娘,但阿娘最爱我们,我才不怨恨他呢,他不怨恨我们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