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没有人能够走到他身边,原来那个位置早就已经从他心里被抹去了。
“饿了吧,我去给你热一下粥。”老师站起身。
“老师,”我唤住他,“我退烧了,喝了粥之后想回宿舍。”
他用耳温枪测了我的体温,看了度数之后点了点头:“好,我送你回去。”
我没拒绝,只说:“谢谢老师。”
我喝了他热好的粥,还洗了把热水澡,换上自己的衣服,跟着他出了门。
一路我们没有再说什么,在宿舍门口,老师在我转身之后又唤回我。
“惜惜,那天在电梯里见到你妈妈,她跟我说她不担心你的学业,无论你今后是否能够事业有成都不重要,她只想你平平安安。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你的终身大事。”
他把一只手掌按在我肩上,“作为导师,我当然希望看到你青出于蓝,之后的学术成就远高于我,但作为长辈,我跟你妈妈一样,希望你不要只是一心想着做研究,能够看见你结婚生子,过上幸福平安的日子,才是我们最大的心愿。”
他的目光映入初阳的光辉,温暖而殷切,我垂下眼:“好,我明白了,之后会注意的。”
“不着急,慢慢来。”他靠近了一点,轻抚了下我鬓边的头发,“妈妈不能常在身边,如果你愿意的话,老师会一直陪着你。”
我不愿意,如果是以这样的方式,然而我点头:“谢谢老师。”
如果这是你的心愿,我想我会努力的。
幻梦
人对自己的认识伴随着漫长的一生,可能到了老得牙齿都快掉光的时候,还会忽然发现,原来身体里还有一片隐秘的角落,深藏着只在自己潜意识里兴风作浪的天使或魔鬼。
我一直自认为是一个下定决心就绝对能完成目标的人,自制力比能力强一向是我引以为傲的优点,直到遇见老师。
我可以在办公室里,会议上,教室中,在学校的任何一个地方,当着他,当着别人,当着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但也许下一秒我就会突然陷入痛苦的泥淖,莫可名状的负面情绪像黑夜一样吞噬我,无论做什么都无处可逃,唯有老师的安抚才能饮鸩止渴。
这就像风,别人看不见,摸不着,只有我能感受得到,如果正好经过一片树林,强烈的风势震得树叶哗哗乱响,所有树木东倒西歪,整个天地风云变色。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哪里就会出现脆弱的树林,也许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明明平白无奇,却能让我五内如焚,失控到无法自已。
我知道只要我需要,甚至不用主动提出,老师一定会陪在我身边,用最温柔的方式安慰我,竭尽全力把我拉出情绪的漩涡。他对我除了作为师长发自内心的看重和喜爱之外,还有一份难以言说的内疚。他觉得是他情不自禁的移情将我带偏了主航道,让我陷入了一时的迷茫和混乱。
有时候我真的希望他是对的,这样的话,痛苦就有一个期限,我终会回到正途,走回他期望的那条路。他一向洞明睿智,一眼看透事物的本质,也许真的只是我犯了糊涂,一场高烧之后就会恢复正常体温。
然而这场病旷日持久,到了后来,他的关怀和照顾都成了病灶本身。我在渴望他特殊对待的同时又因他不能用我希望的方式而感到极度痛苦,他对我越好,越加深这种折磨,极度的矛盾更让人崩溃。
我知道如果我不能获得幸福,他也会因此痛苦,可这是我的问题,与他人无关。如果不能走到他身边,那么我最大的心愿是他的幸福,最起码恢复之前的从容与安宁。
在试过许多方法之后,我发现还是他的方法才最有效——距离确实会让一切容易些。
博二暑假时老师的研究组又进来两个新学生。一个男生也是本科刚刚毕业,喜欢问各种问题,求知若渴,他也有柔软的头发和一眼就看到底的清澈双眸。新人总是会得到最大的关注和照顾,在有意无意间,我渐渐远离了最靠近老师的那个位置,尽量不见面,见面不独处,像一个最普通的学生那样泯然于众人之中。
靠近一个人是水滴穿石,是日积月累,是朝朝暮暮,而疏远一个人却很容易,像风筝,线一断就飘走了。人与人的关系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牢靠。
老师当然知道我在做什么,他远远看向我的眼神很平静,似乎跟看着所有人时并无不同,然而眼底的波澜我曾看懂过,就不会再那么懵懂无知。
我又让他担心了,也许还伤了他的心。然而他什么也没说,我也保持了缄默,我行我素。
等时间够久,离得够远,他就不会那么担心了。老师,对不起,但唯有这样才是一种解脱,对我,也是对你。
我加快了毕业速度。
研究工作一如既往的成了我最好的避难所。可能是用脑过度的缘故,我的睡眠状况更加糟糕,不仅很难入睡,三四点还会醒来,然后睁眼到天明。我挂了个专家门诊的号,拿到了处方安眠药,那是一种副作用最轻的精神药物,安眠之外还可以镇定情绪。我想吃一段时间应该没关系,毕业之后就可以停了。
每天早上我仍然去学校的大操场,但不会坐在看台上等日出。心里的太阳长久的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但向日葵的花语是不会变的。
我开始坚持晨跑。医生说生理影响心理,多运动有益病情。持之以恒的锻炼果然很有效果,我的免疫系统恢复如前,直到毕业都没再发烧甚至感冒。
有一天郭敏学姐仰起头看我,惊奇的问:“小师弟,你这是吃了什么增高丸吗,怎么过了青春期还蹿个子!”我去量了一下,还真比之前高了五厘米,站起来都快比得上号称课题组珠峰的刘学长了。为此实验室里展开了骨骼闭合研究大讨论,餐桌上学长们各抒己见,最后还是赵姝儿一锤定音:“好好学习,努力长个,学习周惜好榜样。”
我的那篇a会论文在提交后的第三个月被毫无悬念的收录了。这个消息轰动了整个学院,从来没有人,即便是老师本人,能在首次课题上就做出突破性的开启一个新领域的成绩。我“第一人”的戏称被新的外号取代。
极光——极致,光速,罕见。
比自己强的人,人们往往羡慕嫉妒恨,但如果这个人遥遥领先到望尘莫及,人们就会把他从自己熟悉的圈层中隔绝开去,不再认为他是同类,也不会产生对于同类的各种情绪扰动。
我看得出来,不少人尊重,甚至敬畏我,即便我已经解释了无数遍,那篇论文有一大半都是老师的功劳。但事实是,自古成败论英雄,论文的第一作者是我,人们就认定了这个简单粗暴的结论,不再细究其中的隐情曲折。
想想也对,快节奏高噪音的社会让每个人都忙得无暇思考,除了一个结局之外,谁会在乎别人的世界里曾经大浪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