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来,橙水的语气难得地满怀诚挚。唐蒙似乎被这番话触动了,微微抬起下巴,似在沉思。过不多时,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双颊上下颤动。橙水眉头轻皱,莫非这人疟疾入脑,失心疯了?
“你笑什么?”
“我只是忽然回忆起来,此情此景,和咱俩在独舍时一样。”
“什么一样?”
唐蒙歪了歪脑袋:“当时你也是吓唬我,要抓我去见官。结果呢,你自己明明也是偷偷跑去调查的。”
橙水嘴角一抽,神情现出几丝惊讶。唐蒙用力挥手,厌恶地驱开慕味而来的蚊虫:“如今也一样。你身为中车尉,一个人悄悄把我带到这幽门之前,恐怕是自作主张吧-你,到底是在躲着谁?到底在怀疑谁?”
“我只想知道真相!”橙水低吼,如同一头彷徨的困兽。
“你已经知道了,否则不会这么纠结。”唐蒙挠着肚腩上的几个蚊子包,漫不经心道,“我再问你,武王忠诚、兄弟情谊和家族利益,你到底先吃哪一道菜?有答案了吗?”
这一句反问,有如飞石直接砸开了紧闭的城门,砸出了守军的真面目。暮色之下,橙水的五官被凸起的一条条青筋牵系着,似乎已绷到了极限。橙水“唰”地抽出腰间的佩刀,架在唐蒙肥厚的脖颈处:“别废话,快说!”
唐蒙后颈的皮褶,短暂地夹住了刀刃。就在橙水欲要加力时,幽门旁边忽然传来一个兴奋的叫声:“快来!”
橙水和唐蒙同时转回头去,看到一个赤裸着上身的黝黑土人,从土堆另外一侧探出头来,神情因过度兴奋而扭曲。这人唐蒙看着眼熟,细细一想,正是进城时砸了自己一记五敛子的家伙。
他视线扫到唐蒙,伸出细瘦的胳膊尖叫:“那个狗汉使在这里呢!我记得他的面孔!”呼啦一下,从四周拥来二十几号人,看装束都是番禺城的无赖城民。他们大概是在城里游荡,恰好游荡到附近,其中有不少面孔唐蒙看着都熟悉,不是进城在街道两旁闹事的,就是堵在驿馆门前的。
他们举着棍棒,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个个双眼泛着绿光。番禺城里没几个北人,他们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好不容易撞到这一个大家伙,自然不能放过。
橙水见有人打搅,转身拦住道:“我是中车……”话音未落,为首的城民已举起棍棒,狠狠当头砸去。橙水没料到他们居然敢动手,一时间被砸得头晕目眩,一头栽倒在地。
一个同伴注意到橙水的装束,提醒说这似乎是官家的人呢。那城民亢奋地一挥棒子,根本不信:“哪个官家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同伴还有些迟疑:“可他留的是垂发呀,好像是咱们土人。”第三个人瞥了眼半开的幽门,突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他是想把狗汉使从幽门放出去吧?”
这一个猜测,让其他人顿时义愤填膺。身为土人,居然帮一个诅咒南越王的北人,简直太可恨了。眼见橙水从地上要爬起来,一个性急的城民扑过去,狠狠骂了一句“南奸”,棒子又狠狠砸在他额头上,砸出一道汹涌的血流。
这血腥味一下子刺激到了周围所有的人,他们都变得双目赤红,呼吸急促,棍棒和拳脚雨点一样砸下来。橙水开始还要挣扎,可随后慢慢没了动静。
唐蒙身子虚得很,既无法逃离,也没办法上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血肉横飞。他固然痛恨橙水,可见到这个一心维护土人利益的人,被一-群土人城民当作南奸往死了殴打,却也丝毫高兴不起来。
眼看那边没了声息,有几个城民终于想起这边还有正主。他们拎着沾满血痕的棍棒,转过身来,狞笑着走到唐蒙身前。唐蒙反应很快,一个转身,双手抱头趴在地上。
他很有经验,这种姿势最适合防御,任凭棍棒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多数都被背部的肥肉承接住,只是皮肉受罪,却无筋骨断折之苦。
城民们打得疲累不已,这胖子却好似一只乌龟,无处下嘴。为首的
那个瘦小汉子转回身去,从一动不动的橙水身上捡起佩刀,舔了舔嘴唇,准备拿他当鱼一样片上一片。这下唐蒙紧张起来,可他毫无办法,只能浑身瑟瑟发抖。
那瘦小城民瞪圆了双眼,先用右手揪起他腰间的肥肉,然后左手持刀,用刀刃缓缓贴着肉皮拉去。唐蒙疼得眼前发黑,忍不住发出惨叫,周围的人哄笑起来,觉得实在过瘾。就在唐蒙觉得自己必无侥幸之时,一个他熟悉的声音猛然震动了耳膜:“住手!”
众人一起抬头,只见黄同铁青着脸,从土堆顶冲下来。土堆后面还露出一个小脑袋,正是跑去报信的甘蔗。
城民们都参与过围攻驿馆,认得他是维持治安的军人。那瘦小城民得意扬扬,挥着刀喊道:“今日我等奉行王令,好好教训了几个贼……”话未说完,便被黄同狠狠用刀鞘抽了一记耳光,连牙带血飞溅而起,整个人旋了一圈,当即昏倒在地。
与此同时,又有数十名军人冲过来。他们武器精良,久经训练,只是一个回合,城民们便被全数按倒在地。只要有人敢抬头出声,便会被劈头盖脸痛打一顿,幽门前很快便安静下来。
唐蒙缓缓抬起头,以为黄同会跑过来搀扶自己。没想到他看也没看,径直冲到了橙水跟前,费力地搀起他的上半身。只见一把小刀插在橙水的胸口。
“是谁?!”黄同怒极,转头大吼起来,众人不敢答话。这是用来削五敛子的小刀,番禺城内人人皆有,一时也无法分辨。他顾不得查问,重新垂下头去,见到橙水双目还睁着,似乎不敢相信,自己会死于土人之手。
黄同的右手伸向死者,颤抖着要把他的双眼合上。可不知是手抖得太厉害,还是橙水死前的委屈太强烈,反复拂了数次,眼皮仍未完全垂下,就这么空洞地睨着曾经的兄弟。黄同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
唐蒙见过黄同发怒,见过他大醉,见过他窝囊隐忍到表情扭曲,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兵号啕大哭……
幽门前的骚乱,很快就平息了。
事实很简单,事实也很复杂。堂堂中车尉居然被几个城民活活打死,这实在太过蹊跷。但闻讯赶来的橙氏官员也无法解释,为何橙水会私藏钦犯,还只身把他带来幽门。所以这件事在各方心照不宣之下,被迅速压下去。
至于位于旋涡中心的唐蒙,则作为钦犯被重新送回了宫牢。黄同负责押解,却全程一言不发,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灵魂似的,收押办妥之后,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转身离开,就连唐蒙隔着栅栏提醒他去照顾甘蔗,他都像没听到。
到了第二天,一个意外的访客出现了。
“庄大夫,你来啦。”
庄助今天依旧穿得一丝不苟,衣袍上散发着淡淡的熏香,唯独腰间不见了佩剑。他脸上闪过一丝歉疚,随即又隐没在矜持里。唐蒙猜测,大概是橙水之死让橙氏变得被动,吕嘉趁机出手,才给庄助获得一次探监的机会。
庄助尽力让语调平静:“我先通报你一件事。南越王三日后就要群臣聚议,极大可能当场宣布称帝。我已做好准备,一旦劝说不成,会当众自刎,以表明朝廷的坚决立场。”
这是汉使们心照不宣的行事准则:事谐,见汉使之功;事不谐,见汉使之志。功业与风险永远如影随形。
庄助的言外之意是:“连我都要准备自刎了,就别指望我能把你救出去。”唐蒙吓了一跳:“大夫你别那么冲动。我们尚存反败为胜的希望。”庄助眉头一皱,这胖子是不是烧坏了头,现在还想着翻盘?
可他看到唐蒙的表情,虽说虚弱不堪,可那两只细眼却绽出强光,全不似一只穷途末路的老鼠,倒似是跃跃进击的肥螳螂。这种莫名的信心,也感染到了庄助,让他不由自主靠近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