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蒙被关入监牢时就注意到了,这里位于宫城东南角,毗邻宫墙,而甘蔗住的榕树,恰好与宫城东南一墙之隔。他的脑子里稍做定位,立刻判明了两者的关系。榕树的根系极为发达,顺着宫墙下方侵入,变成一条天造地设的通道——当然,这根本不算巧合,宫城东南地势卑下,所以只有关押犯人的场所、排污区域和赤贫民众才会安置在这里。
这地板从下往上没法砸,所以甘蔗假借探监之名,从上往下开路。接下来,两个人只要从榕树根下钻过宫墙,就可以逃出生天。
唐蒙欣喜之余,仰起头来,伸出双臂,等着甘蔗跳下来。
可就在这时,卫兵的脚步再度接近监牢,又来催促。如果被他发现这个大洞,那就彻底完蛋了。甘蔗咬了咬嘴唇,抬起头对牢门外大喊道:“你等等,马上就好啦。”然后把头转回来,俯瞰着唐蒙,难得露出一个微笑。
唐蒙大惊,他一瞬间就看出来她要干嘛。甘蔗开口道:“你快走吧,钻过树根上去,会有人接应的。”
“快跳下来!现在走还来得及!”唐蒙大吼。
“来不及了,总得有人拦在门口才行。”甘蔗把枯黄的几缕头发撩上额头,眼神先是坚毅,然后忽又柔软起来:“你现在可以去打开那个胥余果壳啦,我当你完成承诺好了。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回到中原,找到我父亲,替我问问他,想不想我的阿姆,想不想我。”
说完之后,小姑娘的脸从洞口消失了。那一瞬间,她的脸和梦境中某一个人的脸重叠在一起,令唐蒙的脸颊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被一根长矛戳中了最深的旧伤。
但这个时候,已容不得他拖延。唐蒙一咬牙,低头钻进树根底下去。他的体型比较臃肿,挤过根隙很费劲,必须要巧妙地调整角度,徐徐前进,才能避免蹭伤。
可唐蒙此时就像一头红了眼的野猪,不管不顾地猛冲硬闯。粗粝的根皮和岩块不时刮开皮肤,割破血肉,整个人很快遍体鳞伤,可冲劲却丝毫不减。
待得他顺着天光方向,拽着藤蔓爬上地面,发现出口恰好就在甘蔗在榕树下的家里。此刻等候在那里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梅耶?”唐蒙一怔。
梅耶见一个浑身破破烂烂的血人钻出来,吓了一跳,旋即冷静下来,朝他身后看去:“甘蔗呢?”唐蒙低声道:“她去拦住守卫。”梅耶脸色陡变:“所以你就把她扔下不管了?”唐蒙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无言以对。
“果然一出事,你们北人跑得比谁都快。”梅耶讥讽了一句,“不过算了,甘蔗说用他爹的人情换一次遮掩,可没说遮掩谁——我们快走吧,她一个小姑娘,可挡不住多久。”
一辆牛车停在大榕树下,上面搁着大大小小十几个酒瓮,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一个大酒缸。梅耶让唐蒙跳进缸中,盖好盖子,然后驾着牛车迅速离开。
唐蒙蜷缩在酒缸里,听见外面除了“咯吱咯吱”的车轮声之外,还能听见一片古怪的喧闹声。如江似潮,似是很多人的叫嚷声聚合在一起,不断变化和移动着,从牛车两侧呼啸而过。期间车子还停下来几次,隐约可以听见梅耶的声音,似乎是被阻拦了。
好在有惊无险,牛车很快顺利抵达了酒肆,直接开进了后院小酒坊。梅耶跳下车,敲了敲酒缸,却没动静。“不会死了吧?”她嘀咕着掀开盖子,发现唐蒙蜷缩在里面,整个人陷入一种呆滞状态。
“喂喂,快出来,你要在里面呆多久?”梅耶伸手抓住他的发髻,拼命摇晃。如是三次,唐蒙才缓缓抬起脖子,眼神恢复,仿佛刚从沉思中清醒过来。梅耶道:“我联系了相熟的私酒贩子,一会儿你从他们的渠道出番禺城,接下来,我可就不管了。”
唐蒙从缸里摇晃着站起身,脸颊带着潮红:“我不会走。”
“亏你之前还拿私酒的事威胁我,现在怎么着?还不得靠这个逃命?”梅耶讥讽道,讲到一半才反应过来,“什么?你不走?”
“对,我的事情还没查明白。”唐蒙语气坚定,肩膀微微开始发抖,整个人陷入一种古怪状态。梅耶大为恼火:“你知不知道,甘蔗为了救你,是怎么跑过来求我的。她现在连命都交代进去了,你就这么浪费?”
“正因为她把命都交代进去了,所以我才不能走。我得帮她阿姆洗清冤屈,说好的事情。”唐蒙喃喃道,推开梅耶朝外走去,“我要先回驿馆一趟。”
梅耶双手抄在胸口,只是冷笑:“我看你是在牢里被热糊涂了,不知道这几天整个番禺城都开了釜了——汉使埋设人偶,用巫蛊诅咒先王,这件事在城里简直要传疯了。”
唐蒙眉头微微扬起,人偶?巫蛊?这是什么。他被橙水扣押起来之后,直接投入监牢,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浑然不知。梅耶疑惑道:“难道你没做么?”她把外面听来的传言讲了一遍,唐蒙忍不住大为惊叹,橙宇实在是太有想象力了。
梅耶敲了敲木桶:“你来的路上也听见了,街上现在全是人。城民们都很愤怒,都纷纷朝着驿馆那边聚拢过去,要汉使滚回去,要为武帝报仇,严惩你这个恶毒的巫师,你敢现在露头,恐怕会被城民打死在街头。”
唐蒙楞了楞:“他们的要求是什么?”梅耶道:“严惩你这个恶毒的巫师啊。”“上一句。”“为武帝报仇。”
唐蒙“嘿”了一声,暗暗钦佩。毫无疑问,这背后肯定有橙氏之人在煽动。巫蛊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虚无缥缈,偏偏大部分人都笃信无疑,流传极快极广。只要稍做挑唆,他们就能煽动起巨大的民意。等到万民皆高呼赵佗为“武帝”,橙氏再提称帝之议,赵眜也就从善如流了。
那个橙宇,可真会一根甘蔗榨到干。唐蒙本以为橙氏抓到自己,最多是在朝堂上闹一闹,没想到橙宇反手一记栽赃,竟能裹挟着民意,把自家的大事推进了一大步。
“你呢?你信不信我埋下人偶,诅咒赵佗?支不支持南越王改帝号?”唐蒙问梅耶。
梅耶一扬手腕,一脸无所谓:“我信不信,根本不重要。大酋称帝不称帝,与我有什么关系?是能减点税?还是能少服点徭役?”
“可惜番禺城的大部分百姓,没你看得明白。”唐蒙一边用井水洗脸,一边说。
梅耶冷笑着抬起残疾的右手:“如果他们像我一样,因为一点小错就被斩下手腕,赶出宫去,大概也就没什么心情掺和这种事了。天天嚷嚷着土人秦人,好像分清楚了能当饭吃似的,真以为自己能为朝廷分忧?到头来,还不是上头的几个人得利,我们这种升斗小臣该受苦还是受苦。”
唐蒙知道她那只断手,必然背后有一个悲惨故事,可眼下实在没有余裕去关心。
“我会尽量小心一点,但我必须要回去,我得把甘蔗救出来。”他的语气迟缓沉重,却有着不容动摇的坚定。梅耶见他坚持,也不再说什么,拿出一套南越人常穿的凉服和一双木屐让他换上,又取了些酒糟抹在领口。
“你若被官府盘问说错了话,就推说自己喝多了,也许能遮掩一二。”梅耶顿了顿,又叮嘱道,“你可千万要把甘蔗救出来啊,她够苦的了,不要像她娘一样……”一提及甘叶,梅耶的声音微微颤抖了一下,眼神很是复杂。
“放心好了,她是为了救我,我岂能弃之而去。”
“如果真把她救出来……”梅耶又道,“能不能把她带去北边,送到她父亲手里?”
“呃,这个可不确定,但我尽力。”
梅耶犹豫了一下,露出一丝略带尴尬的笑容:“如果,我是说如果啊,你能找到卓长生,把甘蔗送到,能不能顺便问一句,是否还记得梅耶这个人吗?”
没等唐蒙答应,梅耶已迅速转过身去,推开了酒肆后院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