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蔗背着竹篓在林子里穿行,身影比河边的芦苇还纤弱些,走起路来晃晃悠悠。大概是大病初愈,她走了一段就要放下竹篓歇歇,就这么不知不觉走到一汪水塘前。
这是溪水从岩边分流出来的一个小塘,形状如掌,水质清澈见底,半边水面都被各色水生绿叶遮住,甚至可以看到几条游鱼,浮空似地飞着。甘蔗走乏了,跪在池塘边双手捧着清水啜了几口。许是太饿了,她抬起脸怔了一阵,伸手去扯水面的叶子。
那水生植物从水下伸出一根长柄,柄端分出三枚椭圆形绿叶,样子颇似茨菇。甘蔗伸手一扯,扯动整株植物离开水面,下面的根茎居然像藕条那么粗。甘蔗饿得没什么力气,费力拽了半天,才把它拽上来,撅成数节,连根带叶放入篓中。
看甘蔗的举动,大概是打算弄点野菜裹腹。唐蒙心下惨然惭愧,决心露面去帮帮她。他刚一迈步,却见水塘另外一侧走来两个汉子。这两个汉子头裹圆巾、身着褐短衫,身上带着一股酸味,大概是附近酱园的酱工。
两个酱工显然认识她,眼睛一亮:“甘蔗,怎么不去卖酱,反而在这里捞绰菜呀?”
甘蔗不理他们,一个酱工笑嘻嘻道:“听说你前一阵恶了一位贵人,挨了顿打,这会儿好点没?我来帮你看看伤口。”说完就去扯甘蔗的袖子。甘蔗瑟缩着身子躲开,继续埋头去拽野菜。
这更激起对方的恶趣味,第二个酱工伸手去摸她的脸:“看你卖酱那么辛苦,都瘦了,不如来我家算了。只要把枸酱的配方当嫁妆,亏待不了你。咱们白天熬酱,晚上熬人。”
他自以为说得俏皮,不料甘蔗“啪”地打开他的手,冷冷道:“回去熬你家的猪吧,都是同类,只有它不嫌你脏。”另一个酱工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这汉子脸面挂不住,抬起大巴掌怒道:“你一个小酱仔,敢骂老子?”说完抬手就要打。
甘蔗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并不躲闪或求饶,而是梗直了脖子,死死盯着那酱工,仿佛要用目光支撑住自己。
那酱工受不了这样的注视,大手刚要扇下,这时一个陶罐从斜里飞出来,“咣当”正中脑壳。这倒霉鬼身子一歪,直接扑倒在地,一罐黄褐色的豆酱全洒在脑袋上。旁边同伴吓得一个趔趄,脚下一滑,也跌倒在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甘蔗吓了一跳。她一抬眼,看到一个胖子从灌木丛里走出来,再定睛一瞧,居然是那天在船上的可恶北人,脸色霎时难看了几分。
唐蒙不太熟练地抽出佩剑,笨拙地挥舞一下,沉声厉喝:“你们两个,光天化日之下,做得好勾当!”那两个酱工一见长剑寒光湛湛,再看来人衣袍华美,当即唬得面如土色,什么都不敢说,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就跑。
待得两人消失在树林深处,唐蒙才长舒一口气。他可没用过剑,真打起来肯定白给。他试图把长剑插回鞘里,却尴尬地连续失败了三次,不得不把双腿并拢夹住剑鞘,才算把剑插回去。
甘蔗见他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旋即又变回警惕神情。唐蒙看看她,一指地上破碎的罐子:“你如果要买酱,那边有个张记。”甘蔗一撇嘴:“张老头家的东西咸死了,根本卖不出去,我才不要从他那里进。”
这其实是唐蒙故意抛出的一个破绽,就为引得甘蔗开口。只要肯开口,接下来就好办了。唐蒙附和道:“他家的盐确实是放得多了点,把本味都给遮住了,实在可惜。”借着讲话的机会,他走到池塘边,顺手帮着甘蔗一扯,把一整根植物从水里拔出来。甘蔗也不说谢谢,自顾扔进竹篓。
“这叫什么?”唐蒙问。甘蔗觉得这人没话找话,头也不抬,硬邦邦道:“绰菜。”唐蒙想了想,没听过,大概又是什么岭南特有的物种:“这能做什么用?”
“焯热了直接吃,能哄饱肚子睡觉。睡着了就忘了饿了。”甘蔗冷冰冰地回答。
唐蒙见她揪叶子时手腕都在发抖,大概是虚得实在没力气了,赶紧道:“啊,对了,甘蔗姑娘……前几天的事,实在对不住。”甘蔗浑身一僵,冷笑起来:“是我瞎了眼,不该上贵人的船,须怪不得别人。”唐蒙道:“这里有两吊钱,你拿去,权且算是赔罪。”
甘蔗没料到,这家伙居然真拿出钱来。她狐疑地接过去,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足斤足两,而且是秦半两,不是汉铸的轻薄榆荚钱,眼神更疑惑了——这个贵人特意追到白云山里,难道就为了给一个小酱仔道歉赔钱?
唐蒙又道:“对了,甘蔗姑娘,那天吃到的枸酱,请问你那里还有存货么?”甘蔗本来稍有放松,陡然又被马蜂蛰的一口似的:“果然还是为了这个!你们都是苍蝇变的吗?一个个闻着味就凑过来!没有,没有!”
她把钱吊子往唐蒙身上狠狠一砸,背起竹篓就要走。唐蒙连忙解释:“我不是打听配方,我是想买来吃,买还不行嘛?”甘蔗停住脚步,回头决绝道:“我是不会卖给北人的,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隆隆的鼓声,由远及近,颇有节奏。唐蒙一拍脑袋,糟糕!这鼓声应该是南越王的先导仪仗传来的,他得赶回武王祠,和庄助一起“偶遇”南越王了!
他三步并两步冲到池塘边缘,这里位于一处小山坡上,可以远眺番禺城通往白云山的大道。唐蒙远远眺望,看到一支黑压压的长队缓缓走在大道上,朝着山麓而来。
他的方向感甚好,一瞬间便判明了自己和武王祠之间的位置关系。从山腰到山脚的武王祠,直线距离并不远,但落差甚大。刚才他是盘绕而上,如果原路返回,少说也要半个多时辰,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队伍抵达。
甘蔗本来要走,看到唐蒙站在山坡边缘,几次试探着往下去又缩回来,忍不住道:“你是想尽快下山?”唐蒙忙不迭地点头。甘蔗叹了口气,说我不要欠北人的人情,你跟我来吧,有一条近路,就是要吃点苦头。
唐蒙看了看山坡高度和密不透风的灌木林,又看看甘蔗,知道自己别无选择。“我只是想进山偷个闲啊!”胖子在心中欲哭无泪,不得不哆嗦着榔槺身躯,紧随小姑娘朝那一片绿海投去……
……与此同时,站在武王祠前的庄助,也陷入焦虑之中。
刚才黄同来报,说南越王即将抵达,可副使唐蒙却迟迟未归。庄助看了一眼郁郁葱葱白云山,繁茂的植被遮住了山中任何动静,那个混蛋八成又藏去哪儿去偷吃东西了吧!耳听得锣鼓声越来越近,庄助心一横,索性先不去管他,挺胸迈步,准备迎候武王的到来。
只见一里开外,负责先导的轺车已经驶来,后头跟着浩浩荡荡的大车、持旗骑士和乐班。人数很多,但大部分车辆皆是牛车。南国马匹数量很少,畜力主要靠牛,和大汉帝王的仪仗相比寒碜了不少。
眼见车队将至,庄助忽然听到墓祠后面一连串窸窸窣窣的声音,他视线转过去,赫然看到墓祠后的密林里钻出一个黑瘦的小姑娘,背上还有个竹篓。庄助还没反应过来,紧接着又见到一个肥硕的身影拨开灌木,满头碎叶与藤须子,活像一只绿头肥鹦鹉。
原来唐蒙跟着甘蔗一路披荆斩棘,取直下行,楞是从密不透风的坡林里钻下山来,右侧衣袖还被划开一个大口子,好歹赶到了。
一见唐蒙这副狼狈样,庄助气得要用剑鞘去抽。这时黄同急急跑过来,说国主车驾已经停在祠门口了。庄助悻悻把剑按回鞘内,低声道:“快给我收拾干净!”唐蒙忙不迭地把带着倒钩的藤须往下摘,疼得连声嘶哈,好不容易收拾干净,对庄助大袖一甩,郑重道:“幸不辱命!”
“还拽什么词!赶紧把那破袖子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