啄木鸟跳跃在窗沿,翅膀扑棱棱声清晰可闻。她以前恨不幸,现在恨有幸福的回忆,她恨不彻底。手机铃响,惊飞了啄木鸟,她翻身仰躺,天花板上一块地图状的脱皮,露出灰水泥。
年汶川地震,恩城和四川接壤,震感强烈。她和季绍明的女儿一样大,躺在床上午睡,被掉落的天花板皮砸醒,嘴巴第一次尝到腻子的涩味。视野变清晰前,向伟华的手从她腋下穿过,提起她冲下楼。她那时不是小胖猪了,是实心的大秤砣,比一般成年女性还重,向伟华抱着她竟然是第一个冲出楼的人。
炽烈的阳光照在脸上,向伟华腰间别的诺基亚粗犷地唱歌:“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到老路上——”,她拍拍脸上的石灰,看喘气的爸爸。逃下楼的邻居看她躺在空地上,还以为她受了伤,她在人们的缝隙间捕捉向伟华,原来是山上的妈妈打来,问他们平安。她昂起下巴对准太阳,笑了,那就是回忆里幸福登顶的瞬间。
此时此刻她想到依然不由自主地笑。泪水干在脸颊,一笑脸起了褶皱,干的泪印蛰得脸疼。手机稍事停歇后又在响,她把它贴在脸边,点了接听,手不去扶它,凝视敞露的灰水泥。
就听季绍明劈头盖脸骂:“你这坏脾气真要不得!我不就提了结婚你不高兴吗,你不高兴也不能失联啊!你知道我在国外找不到你人多着急吗,你看看从昨天白天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我回恩城了。”
季绍明明显一滞,语气放软了,说:“回…回恩城,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们上次刚打过你,我怕又起冲突……”
向晗笑一声说:“没事,我爸进icu快死了。”
季绍明听了,更语不成句,结巴着说让她等一等,他现在就转钱给她。
“给我钱做什么,买凶杀人要他早点死啊。”
“……就这么恨他?”
眼前闪回向伟华脱光衣服进她房间、骂她婊子的画面,向晗轻轻应了声:“嗯。”
电话两端的人都没再说话,向晗困了,闭上眼想入睡,寂静中呖呖的鸟啼声反而吵得人睡不着。她拿起手机,侧坐在窗台沿,五点钟的天隐隐透亮,连绵的高山像是一抹庞大的黑影。窗户推开条缝,她在清冷的空气中说,季绍明你有机会是应该来恩城看看,看看我们这里的山山水水,奇绝的峡谷山脉。她说她这些年出差旅游,算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风景胜过恩城的城市,竟然没有。
季绍明百感交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恩城,他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小晗,我又不在你身边。等我回来你打我。你害怕了是吗,宝贝。”
她害怕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她还没有报复向伟华,他怎么可以先死,她的恨没有淬炼成毒鞭抽在他身上,他就要先咽气了,时间太不公平。
季绍明总说对不起她,她却始终不明白他对不起她什么。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他当时的生活也很辛苦,她没寄希望过她于季绍明能是个例外。他们又不是男女朋友,她也没立场指责他。
嘴比心先感知真实想法,向晗都反应不及,她已经在说:“都怪你,你为什么又不在,你每一次都不在。我讨厌你。”
真奇怪,人总要再经历一遍,再回到伤心悲痛的时候,才能看清内心。原来她一直对他有怨,怨恨她挨打时季绍明的缺位,忽略她对他的盼望。那部碎屏的手机,他时亮时灭的名字,她孤军奋战的时刻,她好希望有他在——她需要季绍明。
季绍明也感觉到了,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说服她结合稳定关系的机会:“小晗,你是需要我了吗?”
“我讨厌你。”
“又讨厌我了?好吧讨厌吧,我回去抱抱你。可怜虫,又伤心了。我尽量按时回上海。”
向晗倒向床,黎明破晓前,她对他说了好多的话。她怎样吃到肥胖,她在恩城的小学中学生活,她去峡谷的寨子里玩,恩城常年凉爽多雨的天气。他触手可及,赤裸相对时,向晗一句过往都不想提。季绍明远在异国他乡,她却感到有太多的话不吐不快,想把她在恩城长大的点点滴滴说给他听,系紧两颗相隔万里的心密不可分。
说得越多,负隅顽抗的心像被放了气,一点点瘪下去。挂断电话后,她从枕头里抬起头,天光大亮,慨叹心防已失守,节节败退,这次他回来无论如何不可能只做炮友了。
在日本考察学习的行程很紧凑,最后半天也安排了进厂实地参观。看人家机床的主轴转速,兴安连一半都比不上,季绍明和一行的领导那叫一个透心凉。虽然早就清楚实力差距,但是亲眼见证还是很心惊,进而痛定思痛,不抓住省里重点扶持的窗口期大干快上,兴安就永远起不来了。
考察团移步午餐的餐厅,季绍明听翻译说附近的寺庙很有名,不吃午餐单独行动,去到浅草寺,为希希和向晗,分别求了两枚平安御守。到机场集合的时间,黄立群见季绍明姗姗来迟,问他去哪里了,季绍明掏出怀里的御守给他看。黄立群一连摇头说跑国外求神拜佛,注意影响!
他自己是不迷信,兴安刚走上正轨,又被省里寄予上市的厚望,任重道远,希希小升初近在眼前,向晗不肯答应和他正式恋爱,人到中年,人生里没有一件事不是焦头烂额,但他知道祈求无用,唯有靠双手争取。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不怕。
可家人和爱人不一样,她们能来到他身边都是缘分,总有他不能陪伴左右,庇护不及的时候,他只能求神明保佑,他对她们可拿不出唯物主义的硬气。尤其在向晗说过初遇他的情形之后,他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天意,指引她降临他身边,他怎么能不多几分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