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续跟在李适之身边时还很年轻,现下却已四旬有余,时常紧抿的唇边也有了细纹,使脸色显得非常严肃。李适之冤死后,他一直少言寡语,此刻亦是如此——他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回答。
不多时,如焰匆匆回转,不巧街对面正拐出一个人来,也是僮仆打扮,挎着个包袱,只管低头向前走,步子又大又急,二人撞个正着,同时痛叫出声。这一撞甚是结实,如焰手中的饼落了一地,那人的包袱也掉在地上。那包裹中不知装了何物,碰撞的声音甚是清脆。
如焰心疼蒸饼,气道:“你好不晓事,这是朱雀天街!你不看路,哪一日冲撞了贵人,看你还有命没有!”
那人低着头,并不分辩,连忙弯腰捡起包袱。但他手抖得厉害,大概没将包裹系紧,重新背在身上时,包袱的开口处闪过一缕晶光,是里面的物件露了出来,映着天色,光彩流转。
登时便有两个好事的闲汉嚷道:“这个人古怪极了,莫不是哪一户的逃奴,窃了主家的器物?”
那人眼神一缩,仍旧不出声,只拉紧了包袱,继续向前走。路边有个少年趁他不备,突然伸出脚拦在他面前,那人收步不及,被少年绊了一跤,扑倒在地。另一个闲汉立刻凑上去,两三下就扯开了包袱,嬉笑道:“看你这……”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先说话的那个闲汉探头一看,也倒抽了一口凉气:“这、这……”
我离得不算特别近,却也看得清楚。那包裹中滚落出来的物件,竟是样样精雅无比:除了一些金香球、金梳篦之类的小件金器,还有两三枚深蓝色的杯盏,通体纯净明澈,色泽深艳,正是稀见的波斯琉璃制品,此外还有一面玉枕,一望可知价值连城。
我蹙起了眉。猛然加重的心跳,使我下意识地按住胸口。
有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
闲汉们的身边迅速聚集了不少路人――自从潼关陷落,城中的氛围就变得异常紧张。各种信息的碎片在传播中不断发酵,催化人们内心的恐惧和猜疑,恐惧又将外在的焦躁气氛不断浓缩、加热,整个城市如同一个随时都能被点燃的巨大的火药桶。
被绊倒的那个人用力爬了起来,擦着脸上的灰土。他望了一眼巡街的武候们,颤声喊道:“这些宝物都是我家主人的!我家主人是虢国夫人!”[2]
“虢国夫人?”“就是贵妃八姊?”“痴汉!那是秦国夫人,虢国夫人是三姊!”众人小声议论,脸上却各添了些惧色。
此处的吵嚷声吸引了两名武候。他们走近时,显然正好听见那人自报家门。二人对视一眼,问道:“你是虢国夫人的家仆?”那个家仆胆气顿时壮了不少,扬声道:“正是。叛贼安禄山作乱,我家夫人忧心极了,遣我将这些物件送到玉真观去,献在玄元皇帝的面前,为大唐祈福。”
李唐奉老子为始祖,“玄元皇帝”便是高宗李治给老子加的尊号,而玉真观又是玉真公主修行的皇家道观,家仆的话听起来似乎并无问题。武候们上下打量了他几眼,神色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圆融的意味――一种底层执法者面对权贵家奴时常见的态度――示意他可以走了。
“且慢!”
人群里闪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他生得身量修长,容貌俊秀,只是眉梢微微上挑,很是带着几分散漫不羁的神情,举手投足之间却又有种利落的武人气息,正是之前绊倒家仆的那个年轻男子。他一抬手,拦住了家仆的去路。
武候们同时皱起了眉,其中一人道:“韦三郎,你又要做什么?”
那叫韦三郎的年轻人冲武候眨了眨眼,转头对家仆笑道:“玉真观在辅兴坊,皇城西北侧。而你家夫人平日常住的宅院,难道不是在宣阳里么?若要去玉真观,理应自宣阳里一直西行,到了皇城之西,再径直向北。而此处正对光福坊西门,已在宣阳坊的西南方了。你为何舍近而求远,多走了许多路?”
韦三郎一席话说完,两名武候的神色俱是一凛。诸杨乃是当今最重要的皇亲,杨家姊妹的宅院和杨国忠家彼此相对、都在宣阳坊这件事,熟悉京城情况的人都知道,武候们当然也知道。一名武候踏前一步,喝问道:“你当真是要去玉真观么?”
家仆还待抗辩,韦三郎忽然又一伸脖子,插话道:“这面玉枕乃是稀世之珍,必是虢国夫人亲用过的寝具。夫人何等贵重人物,用过的玉枕自然也是洁净高华,不容污渎。这般私密的物事,夫人为何不叫贴身侍儿去送,却要经一个粗鄙男仆之手,送到玄元皇帝面前?”
时下风气,无论佛家还是道家,信徒供养时,往往不用崭新的器具,却用自己日常使用的器物,认为这样更显诚心。韦三郎这话堪称直击要害,围观的众人们纷纷道:“正是正是!”“叫男人拿主家娘子用过的枕头?好没道理!休说虢国夫人了,连一个最寻常的仓曹参军家里,都不至于如此行事。”“是了,他那些言语,不过瞒一瞒外头的田舍汉罢了,在长安城里没人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