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四十余岁,身材适中,眉眼清正,容仪端方,也穿了一身绯色袍服,正是颜真卿。
颜真卿和当世众多书家都有往来,偶尔也会拜访王维,我却很少有机会见到。不过,我也不是很敢见他。我自幼习的就是颜体,本该亲近这位“祖师爷”,但他的气质简直刚正得让人害怕。我初与崔颢相见时,被崔颢认成失踪的表妹,我急切之中写了一些字,意欲证明我字体不同,并非他表妹,却意外引起了好书成痴的颜真卿的注意:我写的是颜体,当时——开元十七年——还不存在的颜体。这个意外令我一直微微不安。
颜真卿素来敬慕裴公,是以虽批评了崔颢,却不失礼数,向我这个裴公的养女行了一礼。我关切道:“清臣要去平原郡了,路上千万小心。”
“多谢娘子关怀。幸好,宰相只是逐真卿出长安,而不是想要真卿的命。”颜真卿淡淡笑道。
杨国忠厌恶颜真卿,将他外放为平原郡太守,这不是秘密。崔颢虽被当面驳斥,却无不愉之意,只笑道:“清臣二十年丹心不改,令人敬佩。河北诸郡虽然远离京城,却一向富庶,又有骄兵悍将。在河北为一州刺史,烦难之处未必少于春明门内。世间行路常难,风波常恶,清臣有时若能稍作变通,行事或可更加便宜。”
颜真卿拱手,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我想起一事,犹豫片刻,低声对颜真卿道:“听说刺史们到任之后,往往都会修城墙、增防御、储仓廪。太守也将如此么?”
天宝十四载的冬天,安禄山起兵,河北二十四郡本来就在他治下,几乎全部望风而降,唯有颜真卿的平原郡从一开始就不曾低头。平原郡守备严整,城防坚固,因而得以对抗叛军许久。此时朝中认为安禄山要反的人已经不少,依照史册的记载,颜真卿也在其中。他怔了一下,眸光微闪,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却道:“此非妇人事,娘子不必干预。”
见我被他噎了回去,崔颢圆场道:“清臣这话有失公允。女子也是大唐的子民,一衣一食皆出唐土,忧心国事自属应当。”
颜真卿道:“女子居于闺阁,一生大事,不外为妻为母,而男人却能读书应试,能行走四方,能受天子之恩,享朱紫之贵。既得了女子没有的好处,便要负起女子所不能负的重任。而女子么,为妻忠贞,为母贤良,才是的样子,也在为了出版稿整理参考文献,有点麻烦。今天就冒出来,先贴一章。
再次认罪,立正挨打。还记得这个故事的读者,真的谢谢你们。
燕台一望客心惊(安重璋)
这不是安重璋第一次来河北。
上回来河北时,他意外阻止了绮里作乱,因而结识了他如今的妻子张五娘。他长在河西,周围不乏骑射娴熟、鲜活可爱的女子,却没一个像五娘那样打动他。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却由此对河北多了一点温情。
尽管他知道,河北即将成为战乱开始的地方。
他转头,看向窗外。檀州在幽州东北方向,离燕山山脉也更近一些。天色已经悄然转暗,不远处的燕山沐浴在粉紫色的晚霞中,于雄壮之外,颇添了些神秘和静默,与白日里全不相同。他深深呼吸,重又坐回座位上,听着一旁的官妓们弹拨乐器。
不多时,楼下响起士卒呼喝开路的声音。安重璋连忙起身,就见有人上了楼梯,步子轻快,笑容明朗:“献诚失礼,教安五兄久候了!”
来人正是檀州刺史张献诚。官妓们纷纷行礼,安重璋也低头施礼,却被对方拦住。张献诚笑道:“献诚幼年蒙五兄相救,至今时时感激,又岂敢受兄之礼。”又向旁边陪酒的官妓们解释道:“安五兄是武德时的功臣安公兴贵的后人,世代居于河西,善养名马,五兄的父亲曾为鄯州都督,去世后便由我父亲接替此职。那时我还不满十岁,但因为一直随父住在河西,胆子极大,从小就爱骑马、射箭。有一日,我跟着父亲出门游猎,趁父亲不留神,偷偷跑远,却遇上了一队吐蕃人,为他们所获……”
众妓同声惊呼,又追问他如何脱险。张献诚便又笑着解释,安重璋如何安抚他父亲张守珪,又如何自请前往驰救,如何驱遣骑兵,冲入吐蕃人的地方将他夺回。
一名官妓笑道:“这位将军果真机智英勇。太守当时还不到十岁,却能从吐蕃人的手中全身而退,也可称临危不乱、智勇双全了。”
“确是如此。”安重璋也笑道,“太守当时虽小,却心里明白,绝不能教吐蕃人知道自己是鄯州都督的儿子。若非太守机智,使得吐蕃人对他并未多加留心,我也不能轻易冲入吐蕃营地,将太守带回。”
张献诚斜眼望着官妓们,摇头笑道:“我说这些,是为了告诉你们,安五兄待我恩深。你们反倒又来奉承我了!也罢,那就再说一件五兄的事迹。你们可知道,安五兄因去年在河西作战有功,入朝时圣人亲自为他改了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