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禄山摆摆手:“罢了罢了,我送你一套茶具如何?银茶碾、鎏金茶罗,银盆、银勺、银熏炉……”
我将碾碎的茶末倒进茶罗,轻轻摇动。碧绿的茶末透过屉孔,飘坠在匣底茶罗上。我定定神,笑道:“也不必。王郎他们太原王氏这样的世家,须不同于你我,自有一套规矩。物件不必尽要簇新,有时,数代传留的旧物,因其古旧,反较新置办的物件更合用……”
安禄山沉吟着,发出了一个不知是认同还是鄙薄的鼻音。
如梦抱着贮水的青釉水方回来,笑道:“这可是终南山的泉水。平日里寺中阿师们自家吃用尚且不足,今日竟然剩了一些。”说着帮我鼓起风炉。我亲手将泉水倾入茶釜中,静候茶汤初沸,取过旁边的盐台。
盐台是存放盐和其他调料的容器。其中一格里是白色块状物,微带深色杂质,自是唐代内陆常吃的井盐。目光转向另一格,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黑褐色的胡椒颗粒散落在小格子里,衬着银器,看不出不同颗粒之间颜色有什么区别。我稍稍移开身体,让日光照在盐台上,仍旧看不出。我咬紧了嘴唇,一时难以决断,直到如梦悄声提醒道:“娘子,水沸了。”我恍然一惊,果见釜中气泡细碎,有如鱼目。我忙取了半匙盐,悬于茶釜上方,轻拍手腕内侧,使盐均匀落入釜中。
安禄山笑道:“我自是行伍粗人,不耐烦看这些,却也觉你煮茶实是教人赏心悦目。只说你如此洒盐,便与他人不同。”如梦也在一旁点头。
我怔了怔,意识到这是中学的化学实验课上,实验者持药匙添加药品的标准手势。二十年来,我竟未曾忘却这些一茶一饭般的寻常旧事。
那——我那个从幼年起,就想让大唐免于灾厄的心愿呢?
我抬眸。窗外的春日暖阳透过窗格,照进室内,门外有柔风吹过柳枝的沙沙声,有两三只黄莺娇糯的啼声,还有燕儿大约是从曲江啄了泥回来,慢悠悠地筑巢。
世界又活泼又安静。
我另取一柄银匙,舀起一点水尝了尝,咸淡适中,便打开盐台,舀了一匙胡椒,投入了沸腾的水中。
炉下硬炭缓慢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釜中水持续受热,不多时,水面边缘气泡如涌泉连珠,这便是煮茶“三沸”中的第二沸了。我看准时机,从沸腾的水中舀出一瓢,倾入旁边的青釉熟盂中。如梦递过在茶罗中筛过的茶末,我手持茶匙,将茶末投入水中心旋涡处。
安禄山饶有兴趣:“为什么又要舀出一瓢水?”
风炉边热气蒸腾,令人没来由地焦躁。我擦了擦额上细汗,笑道:“以你如今之贵,也有许多人邀你品茶罢。怎地你连这也不懂?”
“我是个粗人,爱酒不爱茶。朝中官员又不敢当真与我一个边将深交,以免落得个谋叛之罪。请我吃茶的人,实则不多。”安禄山耸肩笑道,“而况我在东北,不是行军便是练兵,哪有那许多心思细究饮茶之道?”
“不是行军便是练兵么……”我低声重复。想起史籍中那句“禄山精兵,天下莫及”,我猝然转开了话题:“煮茶汤二沸时,所舀的这瓢水,要在水至三沸时再倒回釜中,便是所谓‘止沸育华’。这瓢水则称作‘隽永’。至美者为‘隽永’——隽者,味也,永者,长也。”
他摇了摇头:“我可听不进这些。”
不多时,茶汤已达三沸,水泡如腾波鼓浪,若是再煮,茶汤便老了。我抬起熟盂,将先前取出的水倾入釜中,灭了火,取过一套越窑青釉茶托与茶碗,倒入茶汤,亲手捧到案上。
“这茶汤香气既清且远,果然你亲手所煮与他人不同。”安禄山啧啧称奇,“只是,我在别处吃的茶,都加了葱、姜、枣、茱萸、薄荷等等,你这汤中只有盐与胡椒,可是有什么深意么?”如梦立时捧过放着茱萸、薄荷的盒子。我心念急转,只从盒中取了几枚枣子,示意她放回原处:“那是俗人的吃法。葱姜之属气味浓烈,岂不喧宾夺主,毁了茶汤天然清香?”
安禄山若有所悟,点点头,打开了案上的宝钿匣子,递到我面前。
我低眸看时,不由倒吸一口气。匣中盛的是一条水精项链,大约总有百来颗水精珠子,串在米白色丝线上。我拿起项链,只见垂坠的一端另有数颗被统称为“瑟瑟”的绿松石与青金石,嵌在金扣上,水晶明洁剔透,瑟瑟流光溢彩。“这珠串是我麾下将领所献,尚可入目,难得的是水精珠尺寸俱皆相仿。你且收着玩罢。”安禄山笑道。
我抬头看着他的笑容,悄悄在几案底下擦了擦手心的汗:“此物珍贵,非我所能消受。你送给段氏阿嫂倒也罢了。否则,若是教她知道你送我如此宝物,她怕又要生气。你可忘了当年她以为我与你……的事么?”强自扬起嘴角,露出笑意。
安禄山也忍不住笑了,显然想起了当年那件我被当成第三者的趣事。他摆摆手:“我自有别的送她。怎地只有一碗茶?你不吃么?”目光落在几案上。
“我近来夜里多梦频醒,王郎说我不宜吃茶饮酒。你趁热吃罢,否则茶汤精华随气而竭,便无甚味道了。”
安禄山点头,拿起茶盏,凑到口边。我心跳瞬间加剧,胸中如冰火相煎,背后则有阵阵寒意升起,嘴唇翕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觉舌间苦涩无比。他闻着茶汤的香味,双眸微闭,形容陶醉:“你我相识,倒也有十五年了。我记得那年你在幽州酒肆中与众多军士斗酒,我在旁观看,只觉这女郎容貌美丽,举动却豪气干云,当真少见。”
他突然开始细数革命家史,我听了,心头滋味复杂:“当日若非你出面转圜,我纵然千杯不醉,只怕也要喝得撑破胃肠。”
“后来李台主在我与我那段氏娘子面前带走了你,我心中慌乱得很,只怕他以为我对你有甚非分之想。”安禄山笑了,话中倒有几分感伤,“若是他尚且在世……”
那已是开元年间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个世纪。
开元和天宝两个时代是不一样的。前者进取而蓬勃,后者自满而靡丽。
李适之爽朗自信的笑意、意气风发的身姿如在目前,他分明是能在痛饮一斗酒后仍然丝毫不乱,处理公务效率极高的潇洒人物,却落得被贬南方、自杀身死的惨痛下场。他批阅公文、落笔如风的场景在回忆中化作一片殷红血色,我尽力平稳声音:“他这样的人……我也不知他若活下来,是他的幸事,还是不幸。”
“他若是在世,杨国忠也未必能这般得志。”安禄山顺手将茶碗放回案上,“我听说正月里,李台主的侄儿们终于将他迁葬龙门。”
我默然不语。李适之唯一的儿子当年死于李林甫杖下,所以他的灵柩是草草落葬的,只有在李林甫死后,他的侄儿们才敢迁窆。若是以时人的标准来看,他身后绝嗣,殊为不幸。其实王维也只有一个女儿,但也唯有他这种深晓佛理、通透绝俗的人,才能浑不在意。
安禄山望着窗外的日影,理了理袍角,站了起来:“说了这许久的话,我也该走了。替我向王郎中问一声安否。他在文部为郎中可也有两年了,是不是?”话音似在“王郎中”三个字上咬得稍重。
我跟着起身,却猛然一惊,心脏怦怦直跳,生出极坏的预感。
“说得兴起,竟一口也未尝你亲手烹的茶汤。”他语调若带惋惜,“阿妹——”
我的手在袖中握紧,向后退了一步:“我……”
“你不肯在茶汤里加茱萸和薄荷,是因为这两种草都有解毒之效罢?”他看着我,眼神专注,褐色双眸中的意味像是探究,也像是怜悯。
是的,怜悯。
我张了张口,发不出声音。一时室内静寂如死,室外的黄莺、乳燕们也突然哑了。旁边的如梦亦吓得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