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若是为真,那便是属于刘首辅后院着火。可这件事又分明里里外外透着不合理的诡异,谢知方琢磨片刻,看见皇帝神色后心中顿时了然。
那厢皇帝篌叠声唤大舅哥起,笑意融融摆手道:“刘卿误会朕的意思啦!朕当然知刘家在思宁都做了哪些事,修通衢、建学堂,扶贫济弱,助困解难,”
他对刘家在思宁的那些事简直如数家珍,“首辅前脚领内阁,检举密奏后脚送到朕面前,这其中牵扯着甚么,朕心里大概也清楚。”
谢知方心中暗暗补充了句,您当然清楚加三道印封的密奏是怎么回事,因为其本质不过是在狗咬狗。
皇帝篌不知谢知方心中所想,他强调罢自己“耳聪目明”后,态度和善对刘毕阮道:“怎奈何,禁中既收到加封密奏,朕便得按规矩办事,朕需派人前往龙津核实调查,此事朕在此提前说与刘卿知,以免到时候使刘卿与朕之间,产生甚么不必要的误会。”
说着还讲玩笑般补充了句:“朕可有谢卿在场为证人哦。”
皇帝有心思开玩笑,刘毕阮心中大作之警铃却然分毫未敢放松,他脸上陪着皇帝笑,拾下揖礼谄媚应着:“臣知公家定会秉公执法,谋来真相还臣以清白,臣亦必全力支持奉旨天使到龙津,吾皇万岁!”
他话音甫落,马宝楠收到殿外小宫人通禀,过来低声细语向皇帝禀告道:“公家,礼部傅尚书、户部司马左侍郎、文渊阁蔡襄侯,以及礼户二科给事中到了,兵部任尚书也在外求见。”
礼部尚书傅观,户部左侍郎司马献玉,文渊阁大学士蔡襄侯商雪金,几个人名齐齐出现定然与大选结果有关,这让刘毕阮心头又是一突突,预感简直算是很不好,还有兵部尚书任国焘,他此刻入宫来又是来凑甚么热闹?
“来这样快呢,”柴篌感叹着如此顺口叹了句,满是无奈转向下面的刘谢二人,歉意道:“傅观和司马献玉他们来了,成日里事多得直往人脚后跟上打,连同你们先聊两句的时间都不给朕留,这样,”
他吩咐马宝楠把祁东送来的西瓜给刘谢二人抱几个带回去吃,扬着笑脸亲切道:“大热天你们来一趟宫里不容易,西瓜捎回去些吃,祁东所送,甜而多汁,说来也奇怪,大漠里结出来的瓜果,竟比雨水丰沛的中原结的果味道更好,啊,朕回头得空再找你们聊天。”
皇帝话中有话,刘毕阮和谢知方一人得俩祁东大西瓜,谢了恩各怀心事退出清凉殿。
出门遇见等着传召的礼部尚书傅观等人,刘毕阮逐个与大家打招呼寒暄,尤其对上同僚文渊阁大学士蔡襄侯商雪金时,他甚至还与人家提前道了贺喜。
待刘毕阮和兵部尚书任国焘在不远处说完悄悄话,由宫人引路走远,清凉殿门外,满脸和气的蔡襄侯商雪金悄悄松了口气。
身后的清凉殿里尚未传来皇帝召见的消息,户部左侍郎司马献玉看热闹道:“小刘大学士方才道的那几句贺喜,听着有些咬牙切齿在其中呢。”
大选补扩后宫,内廷各宫皆要充人掌管,皇帝对文渊阁大学士蔡襄侯商雪金的孙女甚为看中,准备封之为妃,祖凭孙贵,一旦商氏女封妃掌宫,内廷再不是只姓刘,皇帝也将彻底摆脱受制于刘的初始状态。
商雪金在内阁老老实实干这五六年时间,不冒头,不拔尖,不闯祸也不拖后腿,更不结党拉派,典型的不求有功但求不过,他本以为会就这样熬三四年,捞个正二品誉称平稳致仕就好,没想到他儿子应皇命把他孙女送去了禁中大选。
年轻人没遭过捶打时,总是意气风发地想在权力场里追逐求舍,甚至扬名立万,商雪金在官场混迹几十载,对朝堂上的事再清楚不过,他深知自己这是愣被拖下水,故而面对司马献玉的促狭,他也只是哭笑不得地摆摆手,甚么话也没说。
兵部尚书任国焘与刘家关系非同寻常,自然视商雪金为眼中钉肉中刺,站在旁边不冷不热哼出声,无比轻蔑嘲讽。
反观商雪金,不仅官阶比兵部尚书低半阶,处处端着恭敬,被任国焘冷笑后,他甚至还能觍着脸同人家笑得讨好,没骨气极了。
司马献玉看不下去,拉了下商雪金官服袖子,低声道:“公这是何为?你又不欠他!”
清凉殿前,户刻给事中张槐子与礼科给事中单庭辉因官阶低微,并肩抱手恭敬站在柱子旁,低头沉默着;
礼部尚书傅观似乎嫌热,负手独自站在大几步外的殿檐荫凉里;
兵部尚书任国焘与这帮人不是一起来的,独自站在殿台阶前,大半个身子立在午后骄阳里,浑然不觉热似也。
正殿门前,只见司马献玉拉着商雪金袖子,满脸不服气瞥任国焘,而当事人商雪金仍旧那个满脸堆笑的老好人模样,局面泾渭分明。
相比于清凉殿前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出宫路上的刘毕阮,显然心情要算是更加不好些。
在他又一次回头看宫人怀里抱着的御赐祁东西瓜时,谢知方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御赐之物,得等回家设了香案,供奉罢才能吃。”
祁东西瓜他从小吃到大,若非是御赐,他定然转手把它送人。
刘毕阮瞥他,满脸“你莫是傻罢”的表情,鼻子里哼气道:“你对而今情况自然是喜闻乐见,撺掇公家罢和公,再分了刘氏的权,然后呢?以为他从此就会重用你们?痴心妄想,他只会转头挑选更好控制的,对他更没有威胁,而且还更有助力的人来,你看,商雪金这不就冒出来了。”
对于刘毕阮的当面抱怨,谢知方但笑不语。
刘毕阮并不在意谢知方的沉默,兀自嘀嘀咕咕低声念叨:“您而今是热炕上的新贵,正是春风得意时,哪里能明白我这兔死狗烹之悲情,上位是人君国主,是唯一可以在柴周呼风唤雨的人,我们下面这些喽啰,无论怎样你争我抢、你死我活,到头来不过都是那位罐子里的蛐蛐儿,斗着生死来给那位解闷儿。”
这番话说得甚至有那么些掏心掏肺的味道,都说交深言浅最是害人,有时交浅言深反倒更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事发生。
关于刘毕阮的话,谢知方既听,则需要表个态出来给有的人看,遂不痛不痒道:“小刘大学士这些年在漕运上何其辛苦,下官略有耳闻,公家圣明,断不会叫忠君体国者热血空付,至于那些不可知之事,想来公无须过多担忧。”
皇帝好计谋,也比较地了解刘·氏·父子,能只用此姻亲一招,就成功挑起内阁内部臣公矛盾,永远不会怕刘庭凑在继任首辅之后,将内阁打包装进他刘家口袋,刘毕阮越是在乎商氏女封妃的事,越说明皇帝计谋很成功。
“哼,不到黄河心不死,不撞南墙不回头,”刘毕阮眼角余光往后瞥,见送瓜宫人离得远,他靠近些道:“方才在清凉殿里你也见了,你们谢氏在博怀是百年门庭,我刘家虽远远不及,然我们在思宁也绝非鱼肉乡邻之家,那位能造出三道印封的假奏,只为在封妃前敲打刘家好让我们家里外老实,我说,这般下作法子使出来,您就没好生劝劝他?身后之名还他娘要不要了!”
谢知方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纸折扇,遮挡在眉上挡强光,摇头失笑:“小刘大学士这些话,当得上是掏心掏肺,既如此,下官也与小刘大学士交两句真心话。”
谢知方透漏道:“从最开始的为修建行宫而把梁园拉下水,到后来尊皇考的大礼议上,逼迫公卿站队,再到现在封商氏进后宫,与风头无两的贵府娘娘分庭抗礼,此类种种看似是我等新臣在背后出谋划策,可小刘大学士您心里再也清楚不过,有些事,当真不是我们这帮百无一用的国文馆书生能做成。”
朝堂上放眼看去,大礼议尊皇考成功后,皇帝从国文馆提拔上来的那批官员,基本都是些纸上谈兵毫无实际政治经验的书生,他们豁得出去,在大礼议上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空凭一张嘴辩得文武无话可说,却然大多是无实际权势之人,欲在朝廷立足,全要仰仗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