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冯娴便笑着点头应了。眼瞅着两个小丫头高呼一声,跟蚂蚱似的又蹦出门去,绿莺回过头,很是替冯娴高兴:“我瞧着纯儿这丫头性子似乎和以前不一样,开朗不少。”
“嗯,不钻泥地了,也不独个一人在墙角发呆自言自语了。”提到这个,冯娴确实欣慰,“说起来还是容嬷嬷的功劳,那一阵子她总陪着纯儿,也不知使了甚么法子,小丫头彻底改了古怪的性子。从前我只知道大夫能治病,没想到连性子也能治呢。”
让春巧去小厨房拿来甜冰露,里头有碎冰和绿豆沙,一入喉咙,苦夏的烦躁便去了大半。冯娴躺在榻上,惬意地吁口气,“是不是人总瞧着别人的东西比自己的好?我怎么就是觉得你这垫子都比别人的软呢?真舒服啊,简直神仙的日子,窗外的花、云、鸟,景好,吃好,喝好,要不我就赖在冯家一辈子算了,出去了日子也许不一定比现在好。”
绿莺也觉得这样的日子不错,热了有冰,冷了有炭,冰是奢侈物、炭是极品种。生活是人上人的生活,卑微的身份头上却没有主母压制,若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可惜在人生行走的路上总会不时出现几块讨人厌的绊脚石,李朝云就是其一。冯娴料得不错,料子一事不是结束,只是开始。
过几天的端午家宴是李朝云张罗的,席上菜品样式甄选仔细,长辈小辈的口味无一不顾及到,连才长牙的天宝的软糯食物都没落下,给侯府送去的粽子更是博得了老夫人等人的交口称赞。她一请示,冯元也乐意卖面子,冯佟氏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与子女同乐。真是既会来事儿办事又妥帖,不仅她这个当婆婆的对媳妇赞誉有加、冯安面上有光,就连绿莺也不得不在腹内赞了一句。
“一直吃惯了甜粽,这南方的蛋黄咸肉粽也别有一番风味啊,哈哈。”
粽子已被凉水浸过,粒粒晶莹,香甜可口,冯元品了一个,鼻间满是芦苇蒸煮后的清新,他声音温和,笑容将胡须带地颤动,心情极好的样子:“不错,不错,朝云有心了。”
被家主当着人面夸奖,显然是极大的殊荣和肯定,也在一干下人面前长了脸。李朝云目光盛盛,极力掩饰得意,骄矜地道:“爹千万别夸我,其实朝云也没做甚么的,不过是甩手掌柜一个,将做法告诉厨下。我人笨,是一个粽子也没捏过的。不过,我想着过节了,我这个做媳妇的总归要出份心意。”
“这道菜,先卖个关子,朝云不说是甚么。爹跟娘一会儿尝尝,瞧瞧可还正宗?”她扫了眼围坐在桌旁的一圈人,指着圆桌正中的一盘炸得金黄的菜式,朝冯元冯佟氏二人说。
绿莺望过去,是刀工齐整的一盘鱼,显然是大火刚刚炸过的,肉条根根直立,那形状还真如一只翘着尾巴的松鼠似的。不仅神似,声音也像,当丫鬟将调好的又酸又甜的滚烫卤汁浇上去,哗一下热气腾空而起,它便吱吱地“叫”起来,便活灵活现得更像一只松鼠了。众人夹筷,季鱼早被去了骨头,肉质外酥里嫩,酸甜可口,这松鼠桂鱼果然味道极佳,上至冯元,下至小天宝,吃得所有人愉悦酣畅,看来李朝云没少废心思。
甭管心思如何各异,一顿饭各人吃得是满面红光,李朝云更是名利双收,再加上冯元曾在绿莺面前也时不常地提几句这端庄大方的儿媳妇,话里话外皆是满意欣赏,绿莺便将心里埋怨隐下,不去寻不自在。俗话说退一步,即是海阔天空。
“她是守财奴不成,想把冯府东西都划拉到她屋里?以为冯家就大少爷一人,将来东西都归大房所有?可别忘了还有咱们二少爷天宝呢!”
李朝云风头无两,如今如螃蟹一般在府里横着走,连冯娴都不敢去找麻烦。不过绿莺有些好笑,衣料一事,最生气的竟然是春巧。瞧,此时这丫头正跟雀儿似的喳喳喳,听得人耳朵直犯痒。
“大姑娘不吱声,是不愿得罪人,不外乎是还指望再嫁时老爷能给出嫁妆,可咱们怕她干嘛呢?”春巧抓着她的胳膊摇着,嘟着嘴苦口婆心地劝:“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罢,姨娘都是老人儿了,她一个新来乍到的,不说上赶着巴结,反而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凭甚么呀!姨娘啊,咱虽不差钱,可这布怎么说也值些银子呢,就是扔给乞丐还能得个磕头谢恩呢,咱去找少奶奶让她给换了罢。”
绿莺撑着腮,无奈地望着春巧,这小丫鬟没完没了墨迹她,车轱辘话一堆,万变不离其宗,宗旨就是换布。春巧继续游说:“肯定能换的,这料子太恶心了,哪能做衣裳啊。咱们不去她就当省下了,咱们去,她抹不开面子,指定能给咱换,毕竟她是掌家人啊,做得也不能太不像样不是?”
默了半晌,绿莺点点头。关于料子的事她斟酌过,还是决定不与冯元说,一来着实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二来也是心疼他不愿他在这等小事上费神。叫春巧捧着两卷糟布,主仆二人往汀芷院而去,无论如何,总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一去,发现院子里有些不一样。李朝云是个齐全的,自来会与人相处,虽说新婚才几个月,却常在自家院与旁人院子间走动往来,与哪个都算热乎,当然,经过布一事绿莺才知道,那都不过是明面上,此人可真不是个表里如一的。这汀芷院她来过几次,今儿气氛与往常相当相同。因着冯元的严厉,后来这院子一水儿的男仆,娶妻后才恢复到从前模样。
婢女穿梭,一片朝气,前一阵是这样。现在呢,噤若寒蝉,来往之人零星,绿莺与春巧对视一眼,将疑惑埋在心里。被打了帘迎进门里,朝着绿莺,李朝云并没怠慢,一如既往地热情亲近,只是那微黑的眼底和晦暗的脸色让人猜不透为何。这是怀了?绿莺心道这般憔悴模样倒是与自己有身子时差不多。她这想法不突兀,成亲有段日子,连冯元也禁不住问过冯安两句。可转瞬一想,却暗自摇头否定了,正头娘子的名分,何至于要瞒着?
说来说去院子确实比之前冷清不少,主要在于冯安。绿莺之前来的时候,他总是在的,见了这位小庶母,他大多避嫌到别屋。今儿里外也没瞅着冯安那个油嘴滑舌的热闹人儿,他虽早解了门禁,可不是据说与新婚妻子琴瑟和鸣朝夕相伴不舍得分离一刻么?难道说冯元已经给这长子谋职了?她却没听说这事。
作势用眼神在屋内寻了一圈,绿莺奇道:“竟没见大少爷在,是出门了么?”
她清楚地瞧见李朝云听了这话,脸上明显得僵硬了一瞬,复又恢复笑意,道:“可不是嘛,其实他是乐意在家陪我的,但我还是想他与人能多结交一番,围着个妇人能有甚么大出息呢。这不,荷花开了,袁大人家的公子正巧给下了帖子,邀他去赏,他这才去了。”
李朝云招待完吃喝,拉着她东聊西扯,春巧像一根钉子似的扎在一旁,挺直腰板义正言辞地站着,整个人极有存在感。李朝云却仿佛没看见春巧捧着的那物,绿莺越加确定布匹一事不是下人取错,分明是面前这如花似玉之龄的新媳妇的大手笔。她、冯娴,被李朝云捏成了软柿子,送冯佟氏那里的布倒是没太过分,这让绿莺忍不住猜测着:这李朝云大约是想着给自己留条后路,没准婆婆哪日就出来了呢。
低估这人的脸皮了,不主动提起,一个劲装傻充愣。这样的人笑面虎一个,让人恨得牙痒却又不便撕破脸,真是头疼。既然她装傻,绿莺便打量主动出击,左右那让人倒胃口的烂布已经抬来了,屁都不放一个就拎回去反倒让人更加轻视。绿莺擎着茶,浅笑着听她说了些少女闺阁的事,在一个空档时将杯盏放下,扫了眼春巧。春巧会意,立马上前,捧着两匹布凑近来,胳膊伸得极前,离自己鼻端老远,一脸厌恶恶心的模样仿佛捧着的是颗血淋淋的人头。